黑鱼泡子
“幸亏咱们带了三杆猎枪,否则碰到这个大熊瞎子,怕真不好对付呢!”
上个世纪60年代初,我在县城中学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只好回到农场渔业队去捕鱼。当年深秋,渔业队领导派我们小队到“黑鱼泡子”去打拉网。
在东北,叫“黑鱼泡子”的大泡子比比皆是。凡是里面有黑鱼的泡子,几乎都叫“黑鱼泡子”。我们要去的那个黑鱼泡子,距离村庄四五十里,我曾到那里打过鱼。那个泡子是南北走向的不规则泡子,南北长七八里,东西宽三四里,形成一片浩荡的水面。我们十几个人划着渔船早晨离开村庄,直到傍晚时分才抵达黑鱼泡子的下堵口。
已经是晚秋初冬时节了,靠近岸边的浅水结了一层薄冰,显得特别平静,波澜不惊。而泡子中心的薄冰则被猛烈的西北风刮开了,翻滚着层层波浪,伴随着泡子四周的芦苇不停地上下起伏,透出一种难以言表的荒凉。划船进入大泡子,我们贴近岸边朝前又划了两三里地,直到发现泡子西岸的那道漫岗,才停桨上岸。
这条漫岗是道由柞树、桦树和杨树等树木组成的杂树林,沿着泡子边向南延伸,和那里的山峰连在一起。这一带除了这座突兀的山峰外,四周全是地势低洼的泥沼地。小队长王永泉决定在这儿安营扎寨,一是岗上地势高,再加上还有树林遮挡,不仅不像沼泽地里那么潮湿,而且还避风。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这儿驻扎,取水捕鱼也很方便。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风尽情鼓荡一泡子秋水,把岸边结的那层薄冰全刮碎了,掀起了层层大浪,不停地拍打着岸边的泥滩,发出阵阵“哗哗”声。而我们北面的林子里也响起了阵阵林涛声,好似和泡子里的涛声相互呼应。临来黑鱼泡子捕鱼之前,怕与野兽遭遇,发生不测,渔业队领导还特意让我们带上三支单筒猎枪。
黑鱼泡子里,除了黑鱼棒子外,还有两三斤重的鲫鱼,三四十斤沉的鲤鱼和百十斤的大怀头鱼。每年的深秋,渔业队都会派个捕鱼小队到这里来打拉网,住个十天半月,把捕捞上来的几万斤鱼先堆在岸边,等到上大冻后再套上几挂马爬犁,把堆积如山的鱼运回村子,销到几百里外的城里卖个好价。
停船上岸后,都顾不上坐下歇口气,抽上支烟,赶紧在小队长王永泉的带领下,卸船的卸船,打桩的打桩,一直忙到天黑,总算把帐篷支起来了。随后,又砍伐了一些小树,支起床铺,铺些茅草,放好行李,晚上总算有了睡觉的地方,不用住露天地了。看看活干得差不多了,在帐篷外生起堆篝火,围在火堆旁边烤点干粮,再喝几口烧开的泡子水,填饱肚子,一个个回到帐篷里躺下。临睡觉之前,王永泉站在地中间,扯起了大嗓门说:“夜里睡觉都精神点,别管哪人听到动静,赶紧把大家伙都招呼起来!”
黑鱼泡子(2)
“头儿,你不该会让俺们都像张飞一样,支楞耳朵,睁眼睡觉吧?”说话的人叫二愣子。
“咋那么多废话呢!赶紧倒下睡吧,明天还得起早下泡子呢!”王永泉在临睡觉之前这样吩咐大家,当然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故意制造紧张空气。我们停船上岸时,在岸边的泥滩上发现很多熊脚印,足有一尺来长,一柞多宽,一看就知道是个大家伙。看见泥滩上留下的那些熊脚印,一个个都不吱声了,面面相觑。见众人那惶恐不安的样子,王永泉安抚大家伙说:“幸亏咱们带了三杆猎枪,否则碰到这个大熊瞎子,怕真不好对付呢!”可他的话不但没消除人们的恐惧心理,反而在一些人的心头罩上了层阴影,那几个年龄大点的渔民躺下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支楞着耳朵听着帐篷外面的动静。尽管我那时还年轻,心里也害怕。可是再害怕,也抵御不住袭来的困神,很快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晨被人叫醒。
吃过早饭,王永泉领我们十几个渔民先砸碎岸边浅水里的薄冰,随后划船进到泡子里,在东岸将网撒进水里,四只渔船一头两只,拖着网缓缓朝西移动。还没等把网拉到泡子中间,只见支棱出水面的鱼脊鳍似片片张开的小帆,拖着长长的水线,在网里冲来蹿去。还没等把网拽上岸,后面的网兜先露了出来,鱼把网兜撑得鼓鼓的,发出阵阵“噼里啪啦”声。
见一网打了这么多鱼,船上、岸边的人都赶紧插手,连喊带叫地将网拽上岸,翻开网兜,鱼倒出来,满泥滩地欢蹦乱跳,别提多招人稀罕了!可真是头网见喜,我们这一网,捞上一千多斤鱼。趁热打铁,大家伙一起动手,收拾好了网具,挪个窝子,再次把网撒进泡子,从西向东拉去。第二网捞上来的鱼更多,足有两千多斤,除了大鲫瓜子和一米来长的黑鱼棒子外,还有鲤子、胖头和几条几十斤重的青根(青根鱼)和大怀头(六须鲇)。
毕竟已是深秋时节了,我们那天在泡子里只撒了三网,眼瞅西坠的红日已经贴近地平线,即将被茫无边际的荒原吞没了。人们把拉上岸的四五千斤鱼拣到一起,堆放在泡边的泥滩上,准备等上大冻后,再套车来把鱼运回去。
拉鱼的时候,见网兜里满是鱼时,个个特别亢奋,也觉不出饿和累。拉完网,累得一步路都懒得走了,话也懒得说了,肚子里更是饿得咕咕直叫。脚步踉跄地走到帐篷前,赶紧点火炖了一大锅鱼,每个人端着一大碗,连吃带喝,填饱肚子,打着饱嗝钻进被窝。打了一天鱼,也没见到那头熊瞎子,也早把它忘到脑后去了。可让我们绝对想不到的是,我们在帐篷里呼呼大睡的时候,有位不速之客趁着夜色的掩护,迈着蹒跚的脚步来到我们的帐篷前,并且在那里呆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离开。
“快来,过来救我,黑瞎子把我的船桨抱住了!”
黑鱼泡子(3)
当然,这天夜里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当时我们正在帐篷里睡大觉。可是等到第二天早晨起来,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有人发现了留在帐篷外面的熊脚印。这还不算,而更叫人来气的还是,我们昨日辛苦了一天全都白费了。短短的一夜工夫,堆放在岸边的鱼被祸害得一塌糊涂,泥里水里到处都是。即使残留在岸边的鱼也很少有几条囫囵的了,不是缺了尾巴,就是少了头。看见满地狼藉,气得我大骂起来:“妈的,究竟是啥东西干的好事?!”
“啥东西,还用问吗?这明摆着是那只大熊瞎子!遇到这个该死的家伙,该咱们倒血霉了,咳!”看着泥滩上的乱七八糟得熊脚印,小队长王永泉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他瞅着蹲在一旁只顾“吧嗒吧嗒”抽烟袋锅子的张凤祥商量道:“老张,咱们带来了三支猎枪,你再挑上两个人,寻摸到那家伙,一枪崩了它,熊胆熊皮全归你!”
那时的我正年轻气盛,听小队长在和张凤祥商量让他去猎熊,满怀希望地看着他。试想,有那么两三个人手持猎枪,身披子弹袋,小心翼翼地靠近熊跟前,举枪瞄准,是多么的刺激,多么的威风!我满怀希望地看着蔫不出溜的张风祥,盼望他赶紧答应下来,再带着我和他一起去击毙那只祸害人的大熊瞎子。可没想到的是,半天没吱声的张风祥竞回绝了王队长的提议:“队长,你以为去打熊,像杀鸡勒狗那么容易呢?谁愿意去谁去,我是不去呀!”见张凤祥不肯去猎熊,我不假思索地说:“有枪还怕那头野牲口!王队长,把枪给我,把那个祸害人的家伙杀了!”
“小孩伢子,懂个啥,别在那里瞎叫唤!”王永泉不屑地瞟我一眼,还想继续和张凤祥继续商量猎熊的事。可任凭王队长说下天来,他就是蹲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子。几个年龄大些的渔民见张凤祥不吭声,也都闷着头不说话,只有二愣子在一旁附和我的提议。他说:“王队长,你给我和洪智每人一杆猎枪,打死那家伙,省得它祸害人!”
“就你俩个小样的,还想整死它?哼,以为真的那么容易呢,真是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半天没说话的张凤祥站了起来,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随后别在腰间,觑着一双小眼睛,盯着二愣子看了一会儿,才说:“好好给我看看它留下的这些脚印,就知道它有多大了,至少也得八九百斤!”
“八九百斤怕个啥!它再大,不也是熊瞎子嘛,还能抗住一颗小枪子!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吧?咱们这么一帮人呢,说啥也不能让它为所欲为地祸害人呀!”二愣子不服气,梗着脖子说道,“你们害怕它,我可不怕!”
“看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能的,找个地方眯一会吧!”王永泉不可能让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两个小青年去冒险。别说他不敢让我俩去,别人他也不放心。别没把熊打死,再搭进去两条人命!只要张凤祥不点头答应,他肯定不会把猎枪交到任何人的手里。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张凤祥,见张凤祥仍旧是副不理不睬的样子,终于泄气了,朝围在身边的众人挥了挥手说:“走,抓紧时间下泡子吧!”
黑鱼泡子(4)
王队长一门心思动员张凤祥去猎熊,不仅因为这个家伙曾在农场的狩猎队里打过猎,不但枪打得好,有狩猎的经验。更重要的是,他胆大心细,尤其是碰到凶猛的野兽时,在没有绝对把握时,宁可把猎物放走,也不会贸然开枪,以防激怒了野兽,送掉自己的小命。连张风祥对那头熊瞎子都打怵了,王队长更不敢让别人去猎熊了。可那头熊总在他们附近转悠,弄不好早晚还得出事。他想了半天,决定让一个渔民赶紧划船赶回村子,弄两条猎狗来。只要有了狗,即使那头熊瞎子再来到我们帐篷附近转悠,也能有所准备,不至于让它钻进帐篷,把我们撵得狼狈逃窜。听王队长安排人回去带猎狗,张风翔说:“把我家那两只猎狗带来吧,它们比别的狗管用。”
过后我才知道,张凤祥不答应王队长,是因为他和这头熊瞎子曾打过了一次交道,还差点没让熊瞎子把他们的渔船掀翻了。
听张风祥说,那是两年前夏天的一个傍晚。那天,张凤祥和小把式打完最后一网鱼,眼见着红日西沉,天色已晚,再加上明天还得起早下江撒网捕鱼,索性没回网房子住。两个人在江边就地挖个大坑,把打的鱼全埋在了坑里。
挖坑埋鱼,是黑龙江下游渔民的传统做法。黑龙江下游气候寒冷,每年的六月,背阴坡只融化一尺多深。把鱼埋在下面仍是冻土的坑里,不仅可以减轻渔船的载重,还可以保持鱼的新鲜,不至于腐败。他们埋完了鱼,在岸边生起一堆篝火,炖了一锅鱼汤。吃完饭后,俩人回到船上,躺在静谧的月光下,渐渐进入梦乡。
半夜时分,张风祥突然被一阵沉重的呼吸声惊醒,本能地一骨碌从舱里爬起来,借着明亮的月光朝船外一看,顿时吓得惊叫起来:“我的老天爷Ⅱ阿!”
听见他的喊声,小把式也惊醒了。俩人趴在船里朝江心望去,只见一头熊瞎子从江的那岸游过来,离他们渔船已经不远了。那是一只很大的熊瞎子,快赶上一头老牛大了,它的胸前冲起一条人字形的浪花,正快速地朝他们游过来。一看大事不好,吓得两个人连缆绳都来不及去解了,随手抓起一把斧子,将拴船的缆绳砍断,赶紧操起大棹,划船离开江边。尽管这样,还是稍微晚了那么一会儿——他们刚划船离开岸边,熊已经到了跟前,抡起一只巨大的前掌,猛地朝他们扇过来。随着熊掌落下,渔船随着剧烈摇晃起来,差点没被它一巴掌打翻。俩人连续猛划几棹,才摆脱了那头熊的纠缠……
别看网滩上的人个个谈“熊”色变,可我和二愣子仍不以为然。即使两天之后,我们与那头熊不期而遇,而且还发生了一场恶斗,也只是认为当时没带猎枪。要是猎枪在身边的话,肯定不会让那不可一世的恶魔轻易逃走,肯定会让它见了阎王!
那天,我们十几个人划着船在泡子里打拉网。突然,有人喊了起来:“快看呀,大熊瞎子!”听见那人的喊声,赶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距离我们不到一百米远的水面上,露着个足有柳罐斗子大的熊头,正飞快地朝我们游过来。见熊大白天就敢明目张胆地朝我们挑衅,也是人多势众,所有的人赶紧各自找个家伙握在手里,扔下渔网,划船朝渐渐逼近的熊围过去。
黑鱼泡子(5)
我们本以为,十几个人对付一只在水里游泳的熊瞎子,肯定小菜一碟,几棒子就能把它打得蒙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狼狈逃窜。可让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熊瞎子见我们五六只渔船来势汹汹地朝冲上来,它不但没躲开,反而在水里立起身子,瞪起一对小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渐渐逼近的渔船。随后,它举起一只巨大的前掌,猛地一挥,只听“哗”地一声,随即扬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见那头熊并不惧怕,反而首先向我们挑衅,冲在前面的两只渔船犹豫起来,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他们的举动反而给我和二愣子创造了机会,紧划大棹,冲到船队前面。见我们的渔船来势汹汹地冲上来,那头熊慢慢转过身去,赶紧躲开。两军交战勇者胜,这话一点不假!见熊被我们吓跑了,更来了精神,其他渔船也随后赶了上来,一边大声呐喊,一边使劲地划船,朝着逃窜的熊冲去。只见前面的熊一边慌乱地划水,一边不时回头张望,见我们冲到它的跟前,突然一个转身,把我们渔船让过去,随后一爪抓在船的尾部。我和二愣子都没防备熊会来这么一手,向前行驶的渔船被熊拽住,立刻停下来。二愣子反应也快,松开船棹,随手抓起把锊钩,狠命地朝熊头砍下去。那头熊见有东西从上面劈下来,立刻举起另一只前掌,将下落的锊钩挡住。二愣子这一锊钩不但没砍到熊身上,反而被举起的熊掌打掉在水里。他没防备熊会使这样一招,再加上朝下砍时用的力气太大了,顿时失去了平衡,摇晃了几下才站住。
见二愣子不停地摇晃着身子,当时把我也吓懵了,连过去扶他一把都忘了。幸亏二愣子最后还是站住了,拼命地朝我喊:“快,快划船离开!”可哪里能划动啊!怎么说,我也没有那头熊的力气大,船棹拨水哗哗响,渔船却一步也不肯朝前走。
情况顿时变得万分危急起来,,和熊再这样继续纠缠下去,对我们来说,肯定是凶多吉少!别看没人遭遇危险时,个个都在朝后退缩,而一旦有人大难临头,大家还是不顾危险冲上前来救人。那天幸亏其它几只渔船见我们的船被熊拽住,赶紧划过来解救我们。他们个个奋勇上前,举起手里的棍棒不停地朝熊砸去,试图将熊撵开。可是,棍棒击打对它来说,简直是无足轻重,似乎只是在弹它的脑瓜崩,或者给它挠痒痒,根本无法将它击退。它不但不肯后退半步,反而步步紧逼上来,抓在我们船的爪子一直不肯松开。
“快,快拿斧子砍它的爪子!”我急中生智,忙朝吓得不知所措的二愣子大喊大叫。二愣子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从舱里抓起斧子,朝搭在船舱板上的熊爪砍了下去。随着斧子落下,那头熊瞎子发出一声惨叫,随后滑进水里不见了。
熊临潜入水下的工夫,使劲摁了一下船尾,致使渔船不停地摇晃起来,差点没被它这一下压翻了。,我和二愣子又是划棹,又是左蹿右跳地来回压住船,好不容易才把船稳住了。这时,再回头去寻找那头熊瞎子,早已从水下潜出去十几米远了。
黑鱼泡子(6)
见熊瞎子准备逃走,我们几只渔船随后追了上去。还没等划到跟前,眼看着它再次扎进水里,不知了去向。正当我们茫然四顾的时候,落在最后面的王队长不是好声地叫起来:“快来,过来救我,黑瞎子把我的船桨抱住了!”回头看去,只见熊瞎子从泡子里探起半截身子,用两只前掌死死抱住王队长的一支船棹,使劲地往水下拽,拉得船不停地来回摇晃,吓得王永泉惊慌失措,不是好声地喊“救命”!可那只吃了大亏的熊瞎子,根本不理会船上人的喊叫,仍旧使劲地拉住船棹,一心想把船的人拖进水里。
眼看着它抱住船棹连拽几下,王队长的船舷已经贴近水面了,随着“哗”地一声,一股泡子水随后灌进舱里。见王永泉的船被熊死死地控制住,我们赶紧划船回去,救队长老王。见渔船又返身折回来,可能那头熊瞎子估计再占不到任何便宜,只好悻悻地放弃了那只快被它晃沉的渔船,潜到水下逃走了。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所有的人都累得筋疲力尽,一个个躺在船上喘着粗气,没心思再下泡子打鱼了。
本以为大伙齐心合力将熊赶走,它不会再来捣乱了。可当天夜里,我们再次遭到熊更加惨重的报复。当我们迎着新一天的太阳来到黑鱼泡子时,看见昨天傍晚停泊在浅水里的五六只渔船全被它弄沉了,静静地躺在水下,齐到船舷的湖水映着清晨的第一抹阳光。
我在县城读过初中,不仅学过《动物学》,还看过很多介绍动物的书。想起曾在一本书里介绍过熊这种动物,说它并不像看起来表面上那样笨拙。它不但很聪明,而且报复心也特别强。看来这个家伙是把我们当成入侵者了,认为我们进入了它的领地,决心和我们作对到底,直到将我们从它的地盘上彻底赶出去。
仔细想一想,这里确实也应该是它的领地。可能它从小就出生在这里,并一直在这附近生活,不仅可以到泡子里捕鱼,还可以在附近的灌木丛里采摘野果,或者到柞树林里拣食橡子充饥。是我们这些人进入到了它的领地来捕鱼,扰乱了它的正常生活,才一次次地疯狂报复我们,才把我们打上来的鱼祸害了。看看还是撵不走我们,当我们在泡子里拉网时,公开露面,下到水里去驱赶我们。由于我们人多势众,它没有占到便宜,又趁着夜色的掩护,把我们的渔船弄沉。它一次次这样做,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心想把我们从这里赶出去,恢复它的正常生活。听我这样说,王队长说:“它想把咱们从这里撵走,哼,那么容易呢!你们不敢去杀那头熊瞎子,明天我一个人上山去找它,看最后究竟是谁把谁赶走!”
看王队长的鼻子都快气歪了,也真的豁出去了,张凤祥才不紧不慢地说:“你是队长,还是留在这儿领人打鱼吧,明天我领着二愣子和洪智上山。”
“真的?”听说张凤祥要亲自上山去猎熊,王队长似乎还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迫问了一句。见张凤祥点了点头,赶紧上前紧紧地抓住张风祥的一双大手:“谢谢你,真得好好谢谢你,老张!要是能把那头熊瞎子打死,一定把熊胆和熊皮都给你。这件事,我说了算!”
黑鱼泡子(7)
连续响了两枪,那头熊变得更加疯狂了,不停地“嗷嗷”吼叫
1958年以前,这里一直都是蛮荒之地。大批转业官兵来到这里后,拖拉机带着铁犁开进这块沉睡了千年的处女地时,仍旧十分荒凉。熊瞎子曾多次出现在村路上,耀武扬威地招摇而过,吓得村里人惊慌失措地躲进屋里。而到了夜里,这里更是野兽的天下,狼群时常偷袭村子,不是在这家赶走一头猪,就是从那家叼走几只羊,甚至连拉车的老牛都被野兽赶上了山。而最让人恐惧的还是,在一年冬天,有人到冰封的黑龙江上去挑水时,竟被一只饿狼叼住了裤腿。幸亏那个担水人是个身强力壮的转业兵,见狼咬住了自己的裤脚,立刻抡起肩上的扁担,把那只饿狼活活打死。
山里的野兽实在太多了,扰乱了人们的正常生活,农场赶紧组织一支二十多人的狩猎队,穿着滑雪板在山里打了一冬猎,成爬犁地运回来狼和熊瞎子,还有野猪和狍子。而当时在那只狩猎队里担任队长的就是张凤祥。
随着农场开垦的荒地越来越多,山里的野兽也逐渐少了,狩猎队才解散了,张凤祥被分到渔业队去打渔。当年,张凤祥不仅是狩猎队的队长,还学会了追踪,多少了解一些野兽习性。像对付熊这样的凶猛野兽,只凭一时之勇,不但杀不死熊,反而还可能成为熊的猎物。临离开黑鱼泡子前,张风祥和王队长仔细商量过了,认为熊窝距离黑鱼泡子不会太远,应该在附近的哪片林子里,或者在南面的山中。白天可以躲在密林里睡大觉,夜里才进到泡子里捕鱼吃。在黑鱼泡子南而不到五里远的地方,有一片密密的柞树林,到了每年的深秋,成熟的橡子从树上落下来,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那里不仅有吃的东西,还朝阳避风,是野兽最好的家园。
第二天早晨,张凤祥领着我和二愣子穿过一片漂筏甸子,直奔南面的那片柞树林。
这片漂筏甸子里长满了塔头墩子,四周的水还没结冰。我们踩着塔头墩子过一片水洼时,二愣子稍不小心,差点没栽进水洼里。幸亏被身边的张凤祥一把拽住,可挎在他肩上的子弹袋却掉了下去,我们三个人拿棍子在水里捞了半天,才把子弹袋挑上来。看着二愣子把弄湿的子弹袋重新披挎肩上,张风祥不满意地说:“还想猎熊呢,只过这么一个小水洼,都能把子弹袋掉进水里,还能干点啥呢?!”犯了错误的二愣子也不敢吭声,低着头,默默地跟在张凤祥的身后。
看着走在前面的二愣子,我心里暗暗地冷笑,这个愣头青,看似有股虎劲儿,碰到要命的时候,也会吓麻爪了。与熊打过一次交道,已经领教了那家伙的厉害,猎熊的热情也不像原来那样高了。张凤祥这次让自己和二愣子跟他一起前来猎杀那头熊时,我本想推辞不来,只是一时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只能胡乱答应了。
走进密密的柞树林,我们三个人立即散开了,每人之间相距十多米远,都把猎枪端在胸前,尽量压低身子,小心翼翼朝前寻找目标。
黑鱼泡子(8)
进到密林后,张凤祥不许我们说话,互相之间都靠打手势联系。这样的紧张气氛使我特别兴奋,紧张得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越往前走,心情越紧张,心几乎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可是,前面已经透亮了,眼看快出柞树林了,还是没发现熊瞎子,使我有点失望,心情也随着松弛下来,刚想松口气的工夫,只见走在前面的张凤祥突然站住,慢慢举起一只手,随着他的手势落下,人也随着趴倒地上。见张凤祥趴下,我和二愣子赶紧跟着趴倒,爬到张凤祥的跟前,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面有头熊,正~慢条斯理地走在林子里,嘴里似乎还咀嚼着什么东西。
那头熊并没发现危险的临近,仍旧低头朝前走,不停地捡食落了满地的橡子。我这是第二次见到它了。只是上次它在水里,只露个脑袋,并没看清楚究竟有多大。如今再次见到它,还是把我吓了一跳。这家伙简直太大了,体重少说也在千斤以上。
一直低头寻找橡子的熊,似乎也听到了动静,突然停住了。它那一只咀嚼的嘴也不再蠕动了,警觉地抬起那颗硕大的头,不停地翕动鼻翼,朝着我们趴着的地方张望。见它在朝我们这边看,吓得我们几个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一动不动地躲在大树的后面。
熊站在那里观察了好一会儿,可能没发现可疑的东西,稍微踌躇了一会儿,才迈着一只前腿,正准备离开了。想不到,它突然又站住了,似乎嗅到了什么气味儿,随后直立起来,再次朝我们这边张望起来。直到确定没有任何危险的临近,才恢复了常态,迈着蹒跚的脚步继续寻找落在地上的橡子。
见熊放松了警惕,不再注意我们这边,张凤祥趁机抓起一把干土面子,随手举起来,半握着拳头往下漏,辨别清楚了风向,招手将我和二愣子叫到他的身边,说:“现在,咱们分别去三个不同的方向埋伏下来,听到我的枪响后,如果一枪没把熊瞎子打死,它肯定会朝二愣子那边逃窜。”他指了指二愣子继续说,“你瞄准它胸口下面的那撮白毛,赶紧补射第二枪;假如还没把它打死,洪智再开第三枪。你们都记住了?”
发现了熊,而且已经近在咫尺,我和二愣子都特别紧张,只是不停地朝张凤祥紧着点头说:“都记住了。”尽管张凤祥觉得自己安排得万无一失了,可见我俩那副紧张样子,还是有点不放心,又问我们一句:“我的话,你们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听明白了。”二愣子赶紧回答说。
“听明白就好,赶紧分头行动。”说罢,张凤祥朝我俩摆了摆手。随后,我们三个人立即猫腰跑开,各自去了应该去的地方,并在那里埋伏下来。
到了地方,我刚刚趴好,还没来得及把枪从树后探出去,东边传来“砰”地一声,张凤祥已经开枪了。听到枪响,我赶紧探头朝外看去,希望张凤祥这一枪,能让那头熊立刻毙命。可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张凤祥这一枪倒是击中了熊,只是没有射中它的要害,一枪打在熊的脊背上,铅弹从它的后背穿过去,只伤了它的皮毛。而更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是,负伤后的熊没有朝二愣子那边逃窜,而是直接奔张凤祥扑去。
黑鱼泡子(9)
我们手里的猎枪,都是单筒猎枪,每次只能装一发子弹。这会儿,即使张凤祥手把再快,想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再压上子弹也绝不可能。一看大事不好,张凤祥只能从藏身的树后跳出来,拎着猎枪在林子里不停地绕来转去,想尽快摆脱熊的追赶。而负伤的熊早已愤怒不已,一直紧追不舍,不时发出使人心惊肉跳的吼叫。张凤祥的处境万分危急,随时都可能被身后的熊扑倒在地,躲在一边的我干着急,却一直听不到二愣子的枪声。
后来我才知道,二愣子的子弹袋掉进水里,使火炮里进了水,成了颗臭子,第一枪竟没打响。见二愣子迟迟不开枪,我只好倚在树后,端起猎枪,可怕误伤了张凤祥,迟迟不敢抠动扳机。好在那只负伤的熊动作不如原来那样灵敏,再加上张凤祥有过多次狩猎经历,三绕两转,逐渐把紧追不舍的熊甩在了后面,也终于给我创造了开枪的机会。我瞄准了那颗熊头,扣动扳机,一股火焰带着硝烟从枪口里喷射出去。只是我从没上山打过猎,再加上仓皇举枪,这一枪连根熊毛都没伤到,更不用说击中熊了。
连续响了两枪,那头熊变得更加疯狂了,不停地“嗷嗷”吼叫,调转身子,随后朝我这边奔袭而来。见熊朝自己扑来,吓得我连滚带爬,跟头把式地狼狈逃窜后退。一不小心,绊在一根露出地面的树根上,“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我一翻身坐起来,正准备朝前爬,却已经来不及了,那头熊已经到了跟前,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想不到,我一枪救了张凤祥,却把自己搭了进去。我紧张地看着那头熊抡起了巨大的巴掌,正准备朝我狠狠扇来的时候,连续传来了两声枪响。尽管那两颗子弹并没射向这边,而是飞向了天空,还是把那头熊吓得不轻,那巨大的巴掌也没扇下来。趁它一愣神的工夫,我终于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棵树后,逃过了一劫。
连续遭到几次伏击,熊不敢恋战了,调头逃走。见熊要逃跑,我们几个人赶紧会合一处,各自往枪膛里压上一发子弹,沿着熊留下来的足迹一路追赶上去。可一直找到日落时分,也没发现那只逃掉的熊,更不知道它躲到哪里去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能再寻找那只逃掉的熊了。我们在林子里生起一堆篝火,准备在这里过夜。只是怕熊趁着夜色袭击我们,不敢三个人同时躺在火堆旁休息,每次都留下一个人守夜。我们三个轮换着休息,紧张兮兮地在林子里熬过了一个晚上,终于盼来东方渐渐放亮,太阳随后也从广阔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随着猎狗发出一声凄惨的嚎叫,冲在最前面的公狗已被打下了山崖
太阳升起来了。
在我出生的二十年里,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地渴望着太阳的升起。太阳不仅给我们带来了光明和温暖,还消除了我内心的恐惧。
天亮以后,我们在林子转悠了一天,还是没找到那只逃掉的熊瞎子。
黑鱼泡子(10)
已经在林子里连续转了两天,在野外过了一夜,个个都疲惫不堪。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回捕鱼点休息一天,多带点干粮再出来寻找那只负伤的熊。
刚出林子,我便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了狗吠声,惊喜地叫起来:“狗!”听我这样一说,他们两个也站住了,站在那里仔细谛听:确实是狗吠声。张凤祥打了声尖利的口哨,随后大声唤起来:“黑子,黑子……”
呼唤声刚落,伴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两只黑狗从枯草丛里钻了出来,摇头摆尾地扑向它们的主人,不停地和张凤祥亲热。原来那个回村带狗的渔民已经回来了。我们三个和两只猎狗回到黑鱼泡子边,在泡子里撒网的渔船见我们回来,赶紧划船靠岸,王队长赶紧从船上跳下来,笑呵呵地迎上前来,问道:“可把你们盼回来了,咋样?”
这两天,张凤祥领着我和二愣子在林子里追杀那头熊。使得它没精力到泡子来捣乱。他们十来个人已经捕了两万多斤鱼了,泥滩上堆得像座小山似的。张风祥知道王永泉是问那头熊,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王队长一愣,随口问道:“没找到那家伙?”
“咳,别提了……”二愣子叹了口气,把打熊时发生的事向讲述一遍。
听说那头熊只被击伤,并没将其打死,王永泉的脸上立刻罩上一层阴影——熊的报复心极强,如今又被人打伤,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还会来这里继续捣乱。见渔民一个个愁眉不展的样子,张凤祥说:“这次回来,我们只想多带点干粮,找不到那头熊瞎子就不回来见你们。”
听说三个人还要去猎熊,王永泉赶紧说:“那只家伙实在太大,实在不行就算了,等以后有机会再收拾它!”
张凤祥悻悻地说:“你也知道,王队长。我原来一直不愿意去招惹那头熊瞎子。可如今已经把它惹恼了,想住手也不可能了,怎么都得跟它斗到底了。”
王永泉不信地说:“你别说得那样吓人好不好?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撤点回村子嘛。”
二愣子也在一边说:“现在是它怕咱们,而不是咱们惹不起它!再说,如今咱们有了猎狗,还怕找不到它?!”
二愣子的话确实不假。有了两只猎狗,肯定不愁找不到那头熊瞎子了。在密密的丛林里,要是没有猎狗,猎人几乎就像瞎子和聋子一样,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既看不见,也听不到。如今我们有了猎狗,只要那头熊没有跑出去太远,或者过江躲到苏联那岸,肯定会很快将它找到。就在我们十几个人站在帐篷外面说话的工夫,趴在地上的两只猎狗突然站了起来,机警地竖起了耳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们身后那片林子。随后,它们不是好声地狂叫起来,吠个不停,似乎林子里藏着什么野兽。听见猎狗突然大叫起来,我们赶紧寻找个家伙抓在手里,神情紧张地朝林子里搜寻过去,想看看里面到底藏着啥家伙?可是,我们在林子里寻找了半天,最后还是啥都没有发现,以为两只猎狗只是在瞎汪汪呢,一个个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黑鱼泡子(14)
人生之中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死亡,尤其当死神降临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既无法反抗,也不能起身逃走,只能在那里静静地等待。而这样恐惧的等待之中,时间越长,那种恐惧感则越重,往往还没等到死神将自己带走,恐惧已经先把自已彻底压垮了。
脑子里经过这样一阵短暂的空白,我的意识有逐渐恢复了,耳朵能听见了动静。可让我奇怪的是,四周怎么这样的安静,听不到熊的粗重喘息,也听不见熊的吼叫声。我疑惑地放下两只胳膊,朝熊刚才站的地方偷偷地窥视一眼——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刚才那只还愤怒不已的大熊,这会儿已经离开了,朝远处蹒跚地走去。我立刻跳了起来,飞快地朝山顶跑去,到了放着猎枪的地方,一把抓起猎枪,随手拉动枪栓,急忙端了起来,瞄准前面的那只正在离开的熊,我瞄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扣动扳机。端起来的猎枪又垂了下去。张凤祥可能发现了什么,赶紧带着二愣子返回到峰顶。当他看见前面正在离开的那头熊,再看一眼已经放下枪的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二愣子并不清楚这一切,刚跑上山顶,立刻端起了猎枪,瞄准前面的那头熊。他刚刚将猎枪举起来,又被张凤祥一把抓住,压了下去:“别,别开枪,让它走吧……”
二愣子奇怪地看着张风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放熊离开?张凤祥再一句话也没说,也没做任何解释,只是和我走到峰顶的最高处,望着熊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们的身后映着一片火红的夕阳。
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在山顶上过夜,而是连夜赶回黑鱼泡子,把与熊遭遇的事向王队长讲述了一遍,王永泉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竟然会有这种事,简直是难以令人置信。”
张凤祥没有做更多的解释,只是说:“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俩!”见我和二愣子都直点头,王队长也不能不信了。他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明天咱们还是撤点了,把这块地方还给它。”
第二天傍晚,支在漫岗上的那顶帐篷拆掉了,装到了船上,随后所有的打鱼人也都上了船。当我们正准备划船离开时,突然听到传来一阵熊的吼叫。顺声望去,只见那只大熊站在距离我们不到一百米远的泡子边上,它直起来身子,抬起一只前掌打着眼罩,朝即将离开的我们张望。这会儿,熊的吼叫声已经停了,周围也听不到人的说话声,甚至连风声都停住了,一片静谧,什么声音都没有。在寂静的旷野间,只有熊的吼叫声在山野间,在湖畔,在树林和草地间隐约地回荡。
我站在船上,一直朝着熊的方向眺望。船队驶离了黑鱼泡子岸边,朝湖心划去,渐行渐远。直到望不到那头熊了,我才回身操起船棹,和大把式一起划着渔船,朝黑鱼泡子的下堵口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