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纪行将结束的最后那几个年头里,法国的拿破仑还没有当上皇帝,正领兵远征埃及。就发生在埃及的沙漠里。
这年的一个夜里,一头成年的母豹正忍着饥饿,踽踽独行着,回到它的洞穴里来。这是一头十分漂亮的豹子,它全身的皮毛呈金黄色,光滑而又柔软,肚子和大腿处的皮毛是白色的,前爪布满由许多像是天鹅绒般的小斑组成的彩带。它是沙漠野兽,习惯于沙漠这白天炽热夜晚寒冷的气候,习惯于这一马平川、无边无际的沙海。它的窝就在不远那座土丘的背面,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岩洞,看上去就像是从花岗岩石中凿出来似的。洞里很是干净,洞外及土丘的周围长着不少绿茵茵、郁葱葱的棕榈树和沙枣树。它的附近的岩石里有时会涌出泉水来,但有时却又消失了。即便如此,能找到这样的洞穴做窝,已是它一生中莫大的幸运了。唔,这是什么味儿?母豹放慢了它那特有的轻捷而柔软的步子,用鼻子使劲嗅了两嗅。对,这是血腥味,一阵新鲜的血腥味。这,马上引起了它的更为强烈的食欲。它先小心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不见有外来的野兽,就连纵带跳地朝血腥味飘来的方向跃去。果然,这是一匹刚刚咽气的棕色马。它的肋腹血肉模糊,一股精疲力竭的样子,连背上的马鞍马蹬也没卸下来。看来是有人穷凶极恶地驱策着它跑,一直赶得它再也跑不动,一下倒毙在这里的。有马必定会有人,可是这时的豹子,已有三天没有东西下肚了,它无暇多加思考,只是一扑扑在马身上,三口两抓扒开了马肚,先将马的内脏拉出来,淋淋漓漓地嚼下肚去,然后,它试图将马的尸体拖到更隐蔽一点的地方去再吃。但是马的尸体实在太沉,它只拖了两步,就放弃了这个意图,好在周围也没有其他动物来与它争食,于是它就放开肚子大吃起来。这一顿吃得好不痛快,几乎吃掉了半匹马,等它吃了个撑肠拄肚,这才站起来,舔舔血污的前爪,踩着轻柔的步子,回到窝里去。呀,洞穴里怎么有股陌生味儿?豹子退后一步,谨慎地探进头去。啊,这是个人。
这会儿,他正蟋缩着身子,睡得很香,不像会加害自己。吃饱了肚子的野兽往往是好说话的,既然这只只长两条腿的动物不来妨碍它,山洞又是足够大的,母豹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躺了下来。随即.也就呼呼入睡了。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这位有幸与母豹同穴而卧的小伙子,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原来,这是一个法国士兵,他是随着德塞克斯将军来远征埃及的,在一场打得昏天黑地的战斗中,他被阿拉伯人抓住当了俘虏。阿拉伯人将他带到了尼尔卡它拉克特对岸的沙漠之中,然后,为了安全的原因,阿拉伯人进行了急行军。在沙漠里行军是件十分消耗体力的事。一天下来,他们已是人困马乏,个个疲惫不堪,就找了一处棕榈 树环绕的泉边宿营。他们不怕这个俘虏胆敢逃走。因为一个毫无经验的外地人只身跑进沙漠去,就意味着死亡。只是捆住了他的双手。阿拉伯人将马匹喂饱了,匆勿吃下几粒沙枣,便躺下睡觉了,行军的疲劳马上拉着他们进入了黑甜乡。这个法国俘虏虽然也旅途劳顿,但看到他的敌人已不再守着他,机会难得,就悄俏地朝着一把阿拉伯人散丢在那里的马刀爬去。他用双腿将马刀夹在两膝之间,刀锋朝外,动手割起手上的绳素来。刀刃很锋利,没费多少劲,双手就自由了。
一得到自由,他就轻捷地跳起来,在睡得像一堆泥似的阿拉伯士兵中随手捞了一支枪和一把匕首,又小心翼翼地偷了一袋干枣、麦粒和子弹,最后,它将这把马刀系在腰里,蹑手蹑脚地朝马群走去。他不敢细细挑选,只拉了一匹背上未曾卸鞍的马,悄没声儿地离开了。等走到估计敌人已来不及追赶他的地方,他纵身上马,风驰电掣般朝他认为法军所在的方向跑去。跑了一天的马还没有恢复体力,只在他马刺无情的狠刺下勉力死跑,终于,过不了好多的时间,它倒了下来。它已经跑脱了力,气息奄奄。这时的法国士兵也早已腿膝酸软。要他单独在茫茫的沙漠里赶路,这已是不可能的事。幸而,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土丘,在土丘的周围长着几棵棕榈和沙枣树,土丘的背阴处有一个宽敞潮湿的洞穴。他钻进洞里,闻到一般臊味儿,他以为沙漠里不会有什么猛兽,只以为是沙漠狐之类的小动物。这时,疲累已经战胜了他,他不及细想,一头倒在地上躺下来,十秒钟后,已经进入了梦乡。
大约是半夜时分,他被一种奇异的声响所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一阵阵轻轻的很有节奏的呼吸声。这声音虽轻却很有力。他断定,这决不是人所能发出的声音。由于极端的恐惧,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吃力地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探索,终于,发现有两束微弱黄晕的光。
一头大野兽正躺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是狮子、豹子,还是羚羊,他搞不清。这时的他,出于恐怖,已变得十分的敏感。昨夜睡前未曾好好辨认的气味变得强烈异常。这是一股子刺鼻的臭味,有点像是猫身上发出来的,只是要浓重得多。月亮已经下沉,月光很快照进了洞穴。这个士兵看到了一头豹子斑斑点点的皮毛。它全身蟋曲着,像条大狗。它的眼睛刚才还睁开过那么一会儿,现在又闭上了。它的脑袋正对准了这个法国年轻人。眼下,他已成了这头野兽的俘虏了。
他在紧张地作着估计:我能用火枪一枪把它结果掉吗?不,不行,距离太近了,我的枪身抡不过来,无法瞄准。万一,在我调转枪头的瞬间,它醒了过来,我可是有死无生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寂静中他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
他有两次将手伸向马刀,想出其不意地一刀劈过去,将这颗美丽的豹头剁下来。可是他意识到,要斩进这滑溜而又坚硬的皮毛决非一件易事,如果一刀不能结果它,反过来,他只有一死。于是,他只得放弃这个大胆的计划,决定等到天亮再说,到那时,只有与这家伙搏斗一场了。
天色已经放亮,母豹还在打鼾。它的姿态与猫一般可爱。它的头枕在满是血污的、强健而又凶恶的前爪之中。在它的嘴边可以看到几根银色的胡须。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豹子睁开了眼睛,然后舔了舔它的前爪,像要舔去前爪的僵硬。它打了个呵欠。在打呵欠的时候,它张开了那血盆大口,露出了满嘴可惊可怖的牙齿,它那卷曲的舌头,活像是一把锉刀。随即,它动作柔韧地打了一个滚,又认真地舔净了爪上和嘴边的血污,安闲地抓挠着它的头。
这一切,它都是当着这个两脚动物的面做的,只是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他。
有那么一瞬间,豹子看见这个两脚动物的手里有一件什么东西一闪,这是法国人在握匕首。豹子牢牢地盯着他。它的目光中发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金属的光泽来,使他连忙又将匕首放回老地方去了。母豹站了起来,走近他。他打了一个寒颤,随即迅速镇静下来,态度也由恐惧转而为爱抚。他在朝它眨眼睛呢,像是要对它施展魔法。然后,这个人让它走近,缓而又缓地伸出手来,抚摩起它的背脊来,从头摸到尾。他在用指甲抓挠它那柔韧的脊椎。这些动作很轻,令豹子充满了快感。它快慰地翘起尾巴,眼睛里闪烁着奇异而又湿润的光泽。当这个人第三次对它抚摩时,母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阵阵像猫在感觉舒服时所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它那壮硕的咽喉深处,甚至在洞穴中都响起了回声。豹子已是有点沉醉了,它在他的面前躺下来,美美地享受着他给予的按摩。
这个两脚动物终于停止了他的抚摩,装出想满不在乎随便走走的样子,站起来,慢慢地踱出洞去,然后爬上土丘。母豹没有难为他,任凭他走。但一等他在它的视线中消失时,它又倏地跳了起来,像山雀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那样,轻快地跳出洞来,紧随其后,并且舔了舔这个人的双腿,还向他鞠起躬来。继而,它以呆滞的目光看着它的客人,发出了一声咆哮。这个人站了下来,他知道,凭着自己的两条腿,他休想逃走。他又伸出手来耍弄它的耳朵,抚摩它的肚腹,并用指甲有力地抓挠它的头部。这叫豹子感到一阵阵的快意。它抬起头来,伸长了脖子,它的整个姿态都说明,这阵子,它正陶醉在快感之中。接着,它又撒娇地在他的面前躺下来。它看见这人两次举起了他那明晃晃的短家伙,在它的脑袋上和咽喉部位比划,只是他怕一击不中反受其害,最终还是收了起来。豹子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它的目光中既流露有天生的野性,也不乏善意。这会儿,他正依在一棵棕榈树上,在吃沙枣,他的目光在沙漠上扫视,看看能不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个帮手。
豹子朝这人丢扔枣核的方向看,它目光中透露出无限的不信任。只有当他停止吃枣时,它才显得满意,用它那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鞋子,在鞋的折皱中舔去尘埃。
这个人转过身来,看到他那坐骑的残骸了,豹子已经移动过马的尸体,并已将三分之二的尸骸装入了它的肚子。这时,他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豹子竟不来伤害他。他又在豹子的身边坐下来,开始和它逗着玩:他提起它的前爪,拉拉它的耳朵,摸摸它的嘴巴,把它摔倒在地,轻轻地搔挠它那温暖、夭鹅绒一般的肋下。豹子任他摆弄,当这人试着理顺豹子前腿的皮毛时,豹子竟还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它的爪子……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他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天。
其实,在这个法国士兵抚摸豹子的同时,他不是没有起过杀心,只是在他内心的深处,有一个声音,要他饶了这个无辜动物的生命。他觉得,在这茫茫的沙漠中,它已是他的朋友,他甚至情不自禁地称起母豹为“亲爱的”来。
当他用拿腔拿调的声音叫它“亲爱的”时,他的女伴竟也会抬起头来看他了。这时,太阳已经西沉,夜已降临了,东方的夜空很美。豹子又发出了深沉忧郁的咆哮声。
他对这头野兽说,“走吧,金发女郎,你先回去睡吧!”他指望在它熟睡之中,用他那双灵巧的腿逃走。经过一天的休息,他感到自己已经足够强壮了。
豹子果然听话地睡下了,看上去睡得很沉。假寐在洞口的士兵焦躁不安地等待着这个宝贵的时机。他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最好的时机溜出了洞穴。他急匆匆地朝着尼罗河的方向进发。还没有走上半英里,他听见豹子从背后追来,母豹时不时发出拉锯一般的吼声,这吼叫声比它追踪他时所发出的脚步声更令人心悸。
士兵回头看了一眼,不由自言自语起来:“天啊,它可真的成了我的女友了!”就在这个时候,法国人一脚陷入了那种沙漠中常见的流沙之中。这对人来说是万分危险的,它比落水更难自救。当他发觉到这种危险时,他的双腿已陷入流沙之中,并正在迅速地往下陷,不消十秒钟,他这个人就会在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吓得大叫一声,双手无助地挥舞着。也就在这千钩一发的当儿.母豹一口衔住了他的农领往回飞奔,将他拉出了这个死亡的陷阱。
这个士兵惊魂未定,他躺在地上,用手抚摩着豹子,叫道:“亲爱的,现在,我们已是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了。走吧,我跟你回去就是了!”他挣扎着站起来,一同回到了洞穴里。
从此,这个士兵在这漫无边际的沙漠之中已不再感到寂寞,除了有泉水解渴和沙枣充饥,还有一个能与之交谈的朋友。这头野兽对他已收敛起了它所有的野性,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谊,个中的原因,他是无法解释的。
就在这一天,不管这个士兵如何警惕,他还是睡着了。当他醒来时,他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亲爱的”。于是,他登上了土丘,他看到母豹从远处奔来,上唇满是血污。
士兵高兴地叫了出来:“啊,啊,你别是吃了一个人吧?来,来,我给你按摩一下!”母豹任它的朋友抚摩着,嘴里“咕噜咕噜”地不断呻吟,表明它是多么的幸福。它像小狗一般地玩耍:来来回回地翻着跟斗,让法国人轻轻儿打它,抚摩它,常常逗引法国人和它一起玩耍,还不时把脚爪伸向他,像是对他发出邀请。
有一天,晴空万里,一只巨大的老鹰在天空中飞翔。法国人离开他的朋友,去观察这位新客人。可是,他才一走开,豹子便发出沉重的咕噜声,它的双眼里重又充满了野性的光芒。
这个士兵叫了起来:“瞧这豹子的模样,我敢说,它是在嫉妒呢!”就这样,他们一起度过了好几天:豹子吃肉,士兵吃沙枣和麦粒。法国人将他的一件衬衣做成一面旗帜,挂在棕榈树的顶上,也许,过路的旅客看到了会来拯救他。可是,一只豹子与一个人之间的友情,最终还是被一场误会闹翻了。到底谁是谁非,很难说得清楚。总之,有一天,这个士兵不知怎么一来弄痛了豹子,它倏的一下愤怒地转过身来,用它那锋利的牙齿衔住了他的大腿,只是,它并没有狠命地咬,只是那么不轻不重地衔了一下。可是,尖锐的疼痛使这个士兵失却了理智。他以为这只豹子是要吃掉他了,慌乱中,他一匕首扎进了它的脖子。豹子翻滚着身躯,鲜血淋漓,发出一声撕裂心肺的吼叫,随即,便断了气。然而,它最后的目光却还是温和而又充满柔情。
最后,法国军队终于看到了这个法国士兵的“旗帜”,将他救了回去,但是,他却一直在哭泣。
他一直喃喃地说:“我情愿付出我的十字勋章,如果能再让它获得一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