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天
第一章夜行门
出东京汴梁开封府,往西十余里,有个小镇,唤作岳台镇。镇子虽小,却因京师的许多商栈货物无处存储,多在这镇子上租两间民房作仓库,是以往来商贾不绝,倒也繁华兴盛。入夜之后,京师西门紧闭,岳台镇也随之宵禁。寻常镇子,不过住着五六个捕快,可岳台镇地处天子脚下,拱卫京畿,又是商货囤积之地,是以捕快房中倒有三十名捕快,且有一队禁军常驻此地,彻夜巡逻,力保一方安宁。镇子北面有个小庙,供奉的是财神。正所谓乱世安宁盛世财,眼下正值徽宗政和年间,天下承平日久,谁不想身着金紫腰缠万贯?是以这财神最受香火,财神庙入夜之后仍旧灯烛通明。
“吱呀”一声,庙门被人推开,一个黑衣人扛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泥塑财神迈进来,轻轻放到一旁,随即一甩衣袖,袖动风起,那庙门便“哐”的一声关上了。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嘴中念念有词:“今儿个是七月廿一日,明儿就是财神老爷寿辰。这一年托老爷庇佑,弟子陈玄衣夜夜寻财,未曾失手。依惯例,今夜要为老爷换藏,破旧立新,求老爷普降鸿福,保佑小人日进斗银,月进斗金!”原来此人乃是夜行门的弟子,专门做盗窃的行当,将偷来的金银珠宝都藏在这泥塑财神之内。每年七月廿二日的财神寿诞,夜行门弟子要将这一年的偷窃所得上交,需将这泥塑打碎,取出财宝,顺便换新神像,讨个一年的好彩头。
陈玄衣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绕过供案,跃上供台,要去搬那泥塑神像。怎料那泥塑的财神爷突然动了,并指直向他胸口膻中穴刺来。陈玄衣吃惊不小,双腿一蹬,向后掠开。那人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应变,出指之际已然纵身前扑,指尖离他胸前始终有三寸远近。“咚”的一声,陈玄衣背脊撞在柱子上,已然退无可退了,忙一翻手,将那人手腕抓在手中。怎料那人手腕陡然向前一探,竟又探进寸许。眼见要刺中穴道,陈玄衣猛吸一口气,胸口塌陷半寸,同时手上用力,将那人手腕攥紧,令其再难向前半分,这才躲过一劫,沉声喝道:“四妹!开什么玩笑?”他已然看清,偷袭他的并非别人,乃是同门师妹、排行第四的庄蝶衣。
庄蝶衣“唉哟”一声:“不玩了,不玩了!三哥就知道欺负人。”说着挣脱陈玄衣的手,举着手腕道,“你看你看,都掐紫了!”陈玄衣没好气地推开她的手:“你活该!多大的人了,还整日里嬉笑打闹没个正经,当心被大哥瞧见,又要骂你。”说着向供台上看了一眼,“我的财神呢?”庄蝶衣跳开两步,张着双臂转了两圈,笑道:“呶,可不就在这儿。”她身上穿的却是与泥塑财神一般的衣着,脸上也画得满是油彩,还贴着五绺长髯,蛮像那么一回事,否则也难以瞒过陈玄衣那双见微知著的眼睛了。陈玄衣板着脸道:“我又不是二师兄,没心思陪你过家家。”庄蝶衣笑容僵在脸上,纵身而起,从房梁上摸下一个包裹,劈头盖脸地向陈玄衣砸来。陈玄衣顺手接过,四角打开,铺在地上,里边包的却尽是些珠宝翡翠、金银首饰,每一件都价值不菲。陈玄衣仔细清点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翡翠玉狮子一对,瀚海夜明珠十八颗,绞丝紫金镯一只……”庄蝶衣冷冷地道:“好生点清楚!别少了针头线脑儿的,埋怨我昧下了。”陈玄衣仍不理会她,喃喃地道:“点翠凤头钗呢?”庄蝶衣更是气愤,从发髻上拔下一支凤头钗,扬手射出。那凤头钗乃是纯金所制,质地极软,可在她内力灌注下,竟然射入柱子中,没入寸许,并未弯折。庄蝶衣头也不回,气咻咻地向外走,怎料一开门,却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客商站在门前,冷着脸盯着她。庄蝶衣怯生生地道:“大哥!你,你来了?”
那客商正是夜行门的掌门师兄陆锦衣。夜行门弟子以偷盗为生,不求闻名,是以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陈玄衣、庄蝶衣的名号。但这陆锦衣不仅窃术精湛,一身功夫也极为霸道,出道多年,早已脱出偷盗行窃的小格局,除非有人肯出高价请他去偷窃某样关键物品,否则绝少出手。江湖中一提起“夜游神”陆锦衣的名头,再也无人敢小觑了。近年来,陆锦衣受当今太师蔡京所请,加入太师府,日夜为太师打探消息盗窃机密,极受重用,名声更是如日中天,一时无两。庄蝶衣对这个掌门师兄向来敬畏,况且今年她将所得财物都散给了穷苦百姓,没多少珍罕之物上交,更是有点儿心虚。陆锦衣冷冷地道:“你又跟老三胡闹?”女子忙道:“我什么时候……”一句话未完,被陆锦衣狠狠瞪了一眼,忙住了嘴,却又低声嘟囔一句,“我才懒得跟他闹呢!”陆锦衣踱进庙来,随手关上庙门,问道:“四妹!听说你今年做了几件大买卖,收获不小,怎么不拿出来,让大哥开开眼界?”一句话问到庄蝶衣的死穴上,她只得拘束不安地低下头,连原本想好的说辞都不敢说了。
陈玄衣双手托着包裹送到陆锦衣面前,懦懦地道:“大哥,这是四妹今年……”陆锦衣接过去,一边观赏一边笑道:“哦?翡翠玉狮子,瀚海夜明珠,四妹的眼光果然大有长进,跟你三哥相差无几了。老三,你的又在哪里?”陈玄衣愣了一下:“我的?我的,也在里边。”庄蝶衣突然道:“不用你可怜我!”向前跨出一步,毫不畏怯地与陆锦衣对视着:“不错!我把偷来的钱财都散给穷苦百姓了,这也有错吗?难不成,你要像对待二哥那样,把我也逐出师门?”当年夜行门的二弟子葛布衣与陆锦衣极为不合,每年都将所得财物拿去救济灾民,不肯上交,被陆锦衣一怒之下逐出师门。此事门中弟子人人尽知,却都碍于陆锦衣的颜面缄口不言。陈玄衣一听庄蝶衣提起此事,忙从后边扯她的衣襟:“你瞎说什么?”庄蝶衣却露出一丝决然之色:“我怎么瞎说了?难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师父在世时,常教导咱们,为盗者心中须怀‘侠义’二字,干金过手,不染一文。咱们夜行门弟子虽多,只有二哥能真正做到这一点,这才被江湖中人称为‘侠盗’。可越是如此,大哥越是要将二哥逐出师门!这安的是什么心?二哥承蒙文成草堂习太白习大侠收录门下,成为‘七伤九鬼’中的‘偷天鬼’,做的都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善事义举,你却又加入太师府,处处与二哥作对,这又安的什么心?”陆锦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声音像一把锉子在铁砧上来回磨砺:“你说够了没有?咱们夜行门世代相传的都是偷窃之术,向来为世人所不齿。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加入太师府,一展所长,正是为了光耀门楣,澄清世人对夜行门的误解。”庄蝶衣极为不屑地冷哼一声:“光耀门楣?我看你纯是为了一己之私!”陆锦衣双目寒光闪烁,逼视着庄蝶衣。
偷天(2)
陈玄衣抢上前,拦在两人中间,挥手便向庄蝶衣脸上扇去。庄蝶衣万料不到她倾慕已久的陈玄衣竟然向她动手,以她的功夫,若要躲避原也容易,却又硬着性子不躲,双眼满怀怨愤地瞅着陈玄衣。陈玄衣手掌离她脸颊寸许处猛然收住,不知所措地道:“四妹!你!还不快向大哥认错!”庄蝶衣脸上一片冷傲:“我没有错,认什么错?”陈玄衣愣了一下,旋即又道:“你目无尊长,以下犯上,这,这还不叫错?”庄蝶衣哈哈一笑,对陆锦衣说:“师父过世之前,曾亲口说过,要将掌门之位传给二哥。只可惜二哥为人淡泊名利,不事权贵,这才将掌门之位让给了你!怎料你担任掌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二哥逐出师门!你这个掌门来路不正,我又何必以你为尊以你为上?”说着绕过陆锦衣,拉开庙门就要走。
突然间,一个圆乎乎的物什飞撞而来,直击她胸口。庄蝶衣一心防备陆锦衣突然出手,怎料这危机竟自门外飞来,亏得她应变极快,双手一合,将那物什抓在手中,同时飞撤两步,退人庙中。借着灯烛一看,庄蝶衣“啊呀”一声惊叫,忙松手扔出。那物什在地上滚了几圈,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陆锦衣仔细一看,沉声道:“‘怒目金刚’杨震。”陈玄衣忙掩身护在庄蝶衣身前,动容道:“杨震?梅山四大金刚中的老幺?”庄蝶衣轻启眼睑,瞧了瞧那颗人头,但见他双目圆睁,正瞪着自己,吓得花容失色,双手紧紧抓住陈玄衣的衣襟,不敢松手,猛觉自己手心黏糊糊地沾了不少血迹,忙向陈玄衣衣襟上一阵蹭抹。陈玄衣又道:“大哥,据说日前梅山金刚寨被禁军攻破,四大金刚中只有老幺杨震幸免于难。怎料今日身首异处,仍是难逃此劫。”陆锦衣却未置可否,向着庙外朗声道:“宋老弟,你不在太师府职守,跑到这岳台小镇上来做什么?莫不是眼红老哥哥我钱财来得容易,要分一杯羹?你我都是替太师做事的,理应彼此照应。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宋老弟喜欢,老哥哥便尽数奉上,又算得什么?”说着将手中包裹扔出门去。
那包裹并未捆扎,出手之际就散,势必会撒得满地都是,怎料没入门外黑暗之中,竞没有一点声响。彼此静了片刻,却见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从暗中踱进门来,左手提着一把车轮板斧,右手拎着包裹四角,那些珠宝竞尽数裹在其中,没有散失。夜行门弟子以偷盗为技,手法皆有独到之处,庄蝶衣自忖要拎住包裹兜住珠宝不难,却难免互相碰撞,弄出声响,要像此人这般弄得悄无声息,怕是力有未逮,忍不住轻“咦”了一声。陈玄衣一见此人,失声叫道:…鬼斧’宋天烈!”庄蝶衣面色一变,她曾听陈玄衣说过,“鬼斧神工”是太师府网罗的武林高手,其中“鬼斧”宋天烈以三十六式“惊魂斧”享誉江湖,不知有多少与太师作对的武林人士在他斧下殒命。“神工”盖天奇精通机关消息之术,太师府的所有机关都由他亲手设计布防。数年前,陈玄衣曾夜入太师府,不小心触动了机关,惊动了守卫,随后却被宋天烈堵在城楼上。两人交手只三招,陈玄衣便重伤在宋天烈斧下,若非陆锦衣及时出现,只怕是难逃一死。也正是那一战,宋天烈与陆锦衣相识,并将其引荐进太师府。陈玄衣拼着一口气逃回,虽捡回了一条命,却也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庄蝶衣一念及此,愤恨反而盖过了畏怯,厉声道:“当年,就是你重伤了我三哥?”
宋天烈踱进庙内,笑道:“君子成人之美,若非我当年那一斧,你又哪来的三个月功夫端茶递水,大献殷勤?君子又不能夺人所爱,金银财宝,完璧归赵,陈三爷,你可数好喽。”说着将包裹随手向陈玄衣扔回来。庄蝶衣抢上前抓住包裹边角,顺势一兜,将所有珠宝兜进去,冷冷地道:“要你来装好人?”怎料那珠宝上凝聚着宋天烈的真气,突突突地击破包裹,向她胸前袭来。庄蝶衣吃惊不小,要挡,挡不住;要躲,躲不开,只能奋力向后一掠,争取应变之机。陈玄衣双手舞成一片幻影,摘星一般将金银珠宝尽数收在手中,满满地抓了两大把,冷冷地道:“数好了,一件都不缺。多谢宋大侠高抬贵手。”
陆锦衣正容道:“宋老弟!老哥哥若有得罪之处,你直说便是,何必消遣我夜行门的弟子?”宋天烈笑道:“宋某还真有一事想要请教。”说着一跺脚,一股内力送出,那颗人头便“突”地一声跳起来,宋天烈手中车轮板斧平举,接住头颅,送到陆锦衣面前:“陆门主可认识此人?”陆锦衣脸上依旧不露喜怒之色:“此人是梅山四大金刚中的老四,‘怒目金刚’杨震,陆某虽见识浅薄,却也认得。”宋天烈继续道:“梅山四大金刚向来与太师为敌, 日前宋某亲率禁军攻破梅山金刚寨,将三大金刚一举成擒。陆门主,你可知宋某为何独独留下这‘怒目金刚’不捉,任由他逍遥法外吗?”陆锦衣神情微变,思忖良久,却并未作答。宋天烈哈哈笑道:“只因临行之际,太师嘱咐过宋某,除恶务尽,斩草断根。梅山四大金刚名头虽然唬人,说白了不过是几个跳梁小丑,真正的顽劣之徒都在后边藏着呢。要想将这帮人一举擒获,须得留下一根藤,顺着摸下去。怎料想,宋某这一摸,嘿嘿,”他故作闲暇地踱了两步,眼光从三人面上逐一掠过,“却摸到这岳台镇的财神庙内,摸到了陆门主藏下的好大一条尾巴。”说着屈指在车轮板斧上弹了一下,声音嘶戾如锉,在这死静的夜里,听来令人格外难受。
就听庙外一阵乱响,竟不知有多少人趁着夜色掩来,将这财神庙团团围堵住了。陆锦衣脸色铁冷,沉声喝道:“三弟!四妹!庙外埋伏的,想必都是岳台镇的禁军捕快,不许走脱了一个!否则咱们‘夜行门’难逃灭顶之灾!”说着猱身而上,左手掌,右手爪,分袭宋天烈右肩左肋。宋天烈虽是有备而来,却也料不到陆锦衣说动手就动手,忙将手中板斧一翻,杨震的人头抛出,拦截陆锦衣左掌,板斧顺势拦在肋下,挡他右爪,脚下也不停,急速后撤,意图退出财神庙,与门外的禁军捕快会合,以免被三人围攻。
陆锦衣变招极快,左掌五指一扣,换成爪功,将杨震人头扣在手心,猛然向宋天烈面颊推去,右爪却陡然换成掌法,拍在板斧侧面上。他这一掌用劲极为巧妙,只有三分推劲,剩下七分全是吸力。是以宋天烈非但没有被他一掌击退,反被他吸得向前跨进一步。宋天烈一抬眼,陡然见杨震的人头龇牙咧嘴、怒目圆瞪地袭到近前,心中又惊又骇,忙举手一拦。匆忙间,又哪里顾得上着手之处,拇指扣入他嘴内,食指、中指却插入他双目之中,黏糊糊地极为难受。
偷天(3)
陈玄衣此刻才醒过神来,挥手拍向宋天烈后心。陆锦衣喝道:“此处不用你插手,先诛除庙外之人!”陈玄衣兀自犹豫,庄蝶衣一把拉住他手腕,将他拽出财神庙。庙外埋伏的禁军捕快早已引弓搭箭,见有人出来,纷纷松弦。只听“嗖嗖嗖嗖”的破空之声,箭矢如雨而下。陈玄衣与庄蝶衣都是夜行门的好手,手上功夫了得,只见四只手掌左掩右护,上下翻飞,顷刻间竟将漫天箭雨尽数收在掌内。庄蝶衣功夫稍浅,已然娇喘微微,几无还手之力。陈玄衣却扬身而起,手中抓的羽箭甩手射出,只听惨叫连连,竟有三五人中箭倒地。陈玄衣不等他们再次引弓搭箭,已然扑人人群中,与他们战在一处。庄蝶衣喘息稍定,也赶过来帮忙,挥手将偷袭陈玄衣的一名捕快击倒。怎料陈玄衣丝毫不领情,怒目喝道:“四妹!庙西还有!快去截杀!”庄蝶衣愣了一下,一撇嘴道:“我偏不去,偏要跟你在一起!”陈玄衣愤然长叹:“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耍性子?”挥手击倒两人,纵身向庙西扑去。怎料庄蝶衣竟也飞身而起,紧随他扑向庙西埋伏的禁军。
此时庙内陆锦衣与宋天烈正战至紧要关头,斧劈之声、掌挥之声、爪挫之声夹杂在布帛撕裂桌椅损毁声中,听来更是惊心动魄。猛听宋天烈一声惨叫,他的车轮板斧陡然间破窗而出,旋转着将一名捕快拦腰劈成两截,余势不衰,深深地磔入一棵合抱粗的槐树上,震得槐树陡然一颤,落叶飘飞如雨。
那些禁军捕快原是欺行霸市惯了的,何曾吃过亏?陡然遇到夜行门的高手,已然心生怯意,此刻又听宋天烈惨呼,连趁手兵器都被人扔了出来,多半已死于非命,如何还敢再等? “嗡”的一声便四散而去。如此一来,却急坏了陈玄衣,这些禁军捕快但凡逃走一人,夜行门必定成为官府诛杀的对象,天下虽大,再无容身之处,一面追杀,一面向庄蝶衣怒喝:“一个也别放走!”庄蝶衣也知事态严重,不敢再胡闹,却冷冷地扔下一句:“要你管?”反身向庙东那十几个鸟惊兽散的禁军捕快追去。怎奈这些人对敌作战畏怯不堪,逃,起命来却是奋勇当先,一个个跑得贼快,庄蝶衣如何追得过来?紧赶着杀了三四人,剩下十多个已然分别逃进陋街僻巷里去了。陈玄衣已然将庙西众人诛尽,赶过来相助,见是如此情状,忍不住顿足长叹:“四妹呀四妹!你误了大事了!”庄蝶衣浑身轻轻发颤,却撇着嘴不肯服软。
便在此时,陡然听得深巷中传来一声惨叫,叫声短促凄厉,竟是被人击中要害,一招毙命,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陈玄衣精神一振,忍不住跨上两步。但这一惨叫声未落,却又听到一声惨叫,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有的惨叫声相隔甚远,却相差无几,有的却是三、四声同时响起,当真猜不透那出手之人究竟是何种雷霆手段。待得惨叫十多声之后,稍稍一滞,却又在庙西极远处响起两声,终于归于沉寂。陈玄衣心神一颤,原来他方才急着过来相助庄蝶衣,竟然漏掉了两个,若是让他们逃回去,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忙一转身,冲最后一声惨叫的方向一拱手:“是二师兄吗?多谢援手。”却只听夜风飒飒,再没有别的响声。庄蝶衣在陈玄衣肩上推了一把:“人早走了,还看什么看?原来你自己都没收拾利索,就来对我吆五喝六的。哼!”陈玄衣脸上露出羞愧之色,忙转过话头:“也不知大哥如何了。我们快去瞧瞧。”
两人穿过庙前的院落,庄蝶衣顺手将宋天烈的车轮板斧从槐树上取下,拎在手中。站在门口向里一望,只见宋天烈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身下有好大一摊血流出来。陆锦衣却斜靠着一根柱子,以手抚胸,喘息不已。他胸前长长的一道斧痕从左肩一直劈到肋下,有半寸深浅,鲜血汩汩溢出,染红了半幅衣襟。这一斧,若非他躲避得快,只怕早被磔为两半了。陈玄衣见状,连忙撕下衣襟替他包扎。庄蝶衣却踱到宋天烈身前,在他身上轻轻踢了两脚,见他没有动静,笑道:“怎么不神气了?当年你将我三哥劈成重伤,人不死,债不烂!死了也得还回来!”说着举斧劈下。
“四妹!”陆锦衣忙制止她,“宋天烈也是雄霸一时的人物,只因投靠了太师府,才闹得身败名裂。人死为大,况且,他与我总算还有几分情谊在,你又何必折辱他呢?”这句话说得急了,牵动了伤口,忍不住一连介地咳嗽起来。庄蝶衣冷哼一声:“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说着一起脚,将宋天烈的身子踢起来,横着撞到柱子上,又重重地跌在地上,这才甘心。
陆锦衣喘息稍定,道:“你二师兄走了?”
陈玄衣点头应是。
“唉——”陆锦衣忍不住长叹一声,“只可惜他与我嫌隙日深,每次都是这样来去匆匆,不肯相见,纵然要与他解释,也没个机会。今夜若有他在,要救金刚寨那三位统领,自然易如反掌。可是眼下……”说着又一阵猛咳。庄蝶衣顿时来了精神,追问道:“大哥要救三大金刚?”
陆锦衣颓然点头:“今夜,我原本与那杨震约好了在此地相见,筹划着如何救他三位兄长。不想事情败露,被宋天烈一路追到此地,杀了杨震兄弟,将我砍成重伤:唉,当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怜金刚寨三位义士,明日午时就要开铡问斩。英魂垂逝,皇天不佑呀!”
陈玄衣忙道:“大哥不必心急。宋天烈已死,那些禁军捕快也被二哥诛尽了,此事想来还有挽回的余地。却不知大哥是如何筹划的?”
陆锦衣颓然摇头:“三位统领都被关押在天牢之内。此地有重重禁军把守,还有太师府豢养的鹰爪暗中护持,可谓固若金汤,纵然有干军万马,急切问也难以攻破。为今之汁,只有盗取太师的相印,伪造一封刑前核审的书札,将:位统领从牢中解押出来,再动手解救,太师相印就存放在太师书房之内,此地有‘神工’盖天奇布下的机关消息,寻常人根本接近不了。我几次试探,对这些机关消息的布置已了然于心,原打算今夜就动手,可惜此刻重伤在身,实在是有心无力。二弟他又如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这,这,这却如何是好?”庄蝶衣秀眉一挑,道:“区区一个太师府罢了,又不是龙潭虎穴。既然大哥不良于行,今夜这一遭,就由小妹代劳便是。”说着便欲往外走。陈玄衣急忙拉住她:“四妹,你急什么?先听大哥吩咐。”陆锦衣也责备道:“四妹,你这毛躁任性的脾气,到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神工’盖天奇以一手机关消息之术享誉江湖多年,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这一耍性子不要紧,毛手毛脚地触动了机关,自己深陷囹圄不说,还累得金刚寨三位统领无从搭救。这后果,你担待得起吗?”
偷天(4)
陈玄衣生怕庄蝶衣顶嘴,触怒陆锦衣,忙在她衣袖上扯了一把,单膝跪在陆锦衣面前,双手抱拳道:“大哥!让小弟去走一趟吧。”陆锦衣怔怔地瞅着他,双眼中露出几分迟疑。陈玄衣继续道:“数年前,小弟夜探太师府,也曾领教过盖天奇的机关消息之术。这些年来,小弟一直思忖着如何才能从他的天罗地网下全身而退,虽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但若有大哥暗中指点,想来不会有差池。”
陆锦衣沉吟不语,他深知陈玄衣生性谨慎,处事三思而后行,他既然敢说这句话,必定已有成竹在胸。他抬头瞧了瞧天色,道:“此刻已近三更,眼见着就是财神爷寿诞的日子。嘿嘿,不光咱们夜行门供奉财神,那些整日思忖着如何敛财的达官贵人们,更是费心劳力地巴结他。按照惯例,今夜太师府要焚香祷祝,由太师亲自主持,到时候府上护卫大都要到大殿去列班。三弟,你若要动手,这就是最好的时机。”陈玄衣斩钉截铁地道:“大哥尽管放心!小弟定当不辱使命!”庄蝶衣也忙道:“还有我!也会尽力协助三哥,把太师的相印盗出来,磨成齑粉,扬到黄河里,急死太师府这帮浑小子!”陆锦衣忍着伤痛站起身来,拍了拍陈、庄二人的肩膀:“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动身。”
第二章太师府
虽说掌门师兄在太师府任职,陈玄衣这些年再没涉足太师府半步,但他始终忘不了当年在太师府受过的伤痛与屈辱。是以这些年来他暗中一直打探着太师府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就见证了太师府这些年是如何从一个半顷小宅扩建到当今轩榭相连、亭廊毂凑的权相府邸。这其中有多少毁室移院的离乱,有多少倾家荡产的伤痛,又有多少任凭细民百姓泪洒黄尘,却依旧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地残忍与霸道,陈玄衣自然是一一熟记于心的。
穿亭越榭,转廊踱轩,有多年为盗行窃的功夫在身,再加上陆锦衣的筹划指点,陈玄衣巧妙地绕过了一个个明岗暗哨,避过了一队队巡逻护卫,终于慢慢接近了太师府的书房,也就是存放太师相印的所在。陈玄衣一身夜行衣,像一只蝙蝠紧紧贴在假山的暗影里,双目微阖,一双耳朵却微微颤动,将四周一丝一毫的声响尽数纳入耳际。
大约一顿饭工夫,陈玄衣已将此处护卫的情况都摸清了:死卫共有十二人,门前廊下站了两个,台阶下又两个,剩下八个则分别站在四角,监守着东西两面以及后门后窗。活卫则每八人一队,隔半盏茶工夫巡视一次,听他们与死卫对答的口令,每次都不相同,想来是早已约好的,即便抓来一个套问出口令来,不知应答次序,仍然要暴露行踪。
陈玄衣暗暗一掂量,这些死卫虽说武功平平,但要在顷刻之间将他们尽数制服却不弄出一点声响,也是万难之事,更令人担忧的还是那些隐身暗处,即便以陈玄衣这份谨小慎微的功夫,仍旧未能找出其藏身之地的暗卫。据大哥陆锦衣所言,太师府网络、人才甚广,光是在武林中有名有号的人物就不下百数,这些人每夜都会轮班值守,有的坐镇某一处宅院,有的则隐身暗处,伺机而动。今夜乃财神寿诞,太师府内祭祀相庆,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请到前院蹭喜沾财去了。眼下书房内灯火通明,却并无人影走动,也无任何声息传出,想来只是个空壳,并无高手坐镇,但那些暗卫却必定还在。这些暗卫布置每日一换,夜夜不同,都由“神工”盖天奇一手操办,余人不得染指,即便身居要位如陆锦衣,也是丝毫不知内情,自然也就帮不上陈玄衣什么了。
陈玄衣正自踌躇无计,思忖着要不要冒险一试时,却听半空里衣袂飘飞声响,有一个夜行人从假山上飘摇而下,直扑入花丛间。陈玄衣心神一颤,只从那窈窕的身姿上,他就能认出来的并非别人,正是四妹庄蝶衣。可她的那身轻身功夫虽不见得胜过自己,却也绝弱不到哪里去,何以竟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呢?陈玄衣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只怕又是她故意为之的,这个四妹,又因为没让她来盗取相印耍小性子闹小脾气呢!
果然,那几个护卫听到动静,互相打个招呼,便分出两人来查探。只见他们双手握枪,在花丛疏影间一阵乱刺,将那些花瓣花叶刺落了一地。庄蝶衣一声轻笑:“你们在找我吗?”说着陡然出招,两只玉手闪过两杆长枪,迅疾准确地刺在两人颈侧大动脉上。她下手极重,只听那二人闷哼一声,便即软倒在地,已然晕过去了。另外几名侍卫互相招呼一声,一边鸣哨示警,一边围拢过来。
庄蝶衣极是兴奋,不等护卫们近前,竟先一步掠出花园,冲入护卫群中,玉掌翻飞,与他们混战在一起。那些护卫如何是庄蝶衣的对手,惨叫声此起彼伏,转眼间已有五人中招倒地。
便在此时,却听房檐下有人冷哼一声:“都给我退下!”话音未落,一条黑影已如苍鹰一般扑棱棱飞扑而至,两只枯瘦的鹰爪一上一下分别抓向庄蝶衣的头顶后颈。庄蝶衣识得厉害,忙低头避过。可那鹰爪上锋锐的指风已然激散而出,吹过庄蝶衣发际,将她用来束发的巾帼吹断,满头长发四面飘扬起来。庄蝶衣岂是那肯吃亏的主儿?暂避之后,身子陡然一转,竟然旋身而起,从黑影头顶掠过,一掌当空而下,直向对方头顶拍去。那黑影也不示弱,身子一转,与庄蝶衣斗在一处。就见两条黑影不停翻滚缠斗,越翻滚越高,越缠斗越急,渐渐已升至半空,约约绰绰,迷迷离离,模糊成一团,看不清招数章法了。
“哧!”陡然一记破空之声响起,却是一支羽箭从旁边一丛苍翠的松冠中射出,直取庄蝶衣咽喉要害,其声甚利,其速甚疾,其声势甚是锋锐无匹。陈玄衣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忍不住就要出手。他心里自然明白,庄蝶衣如此做法,不过是要将隐身暗处的护卫尽数引出来,替他陈玄衣扫清障碍。他若贸然出手,只怕辜负了她这份苦心。可,他又如何能将她置于九死之地而袖手旁观呢?
就在陈玄衣欲动未动之际,庄蝶衣忙一扭头,避过咽喉要害,竞张嘴咬住羽箭,陡然旋身而落。陈玄衣看得清楚,她在旋落之际,满含深意地向这边扫了一眼,那一眼深沉婉转,是在安慰他,纵有千难万险,自己也能从容应对,不必为此挂心吧!是在提醒他,纵有干情万绪,也得暂且忍下这一时,以免功亏一篑吧!亦或是在报复他,这千般相思万般依恋竞换不回你青眼一顾,倒不如索性死在你面前,让你痛悔一生,再不能有一时一刻相忘吧!林林总总,牵牵绊绊,陈玄衣一时心乱如麻,浑没了主张。就在他这一犹豫的间隙里,庄蝶衣从衣袖中甩出一匹长绫,如长虹经天一般甩出三丈多远,缠住假山上一棵观景松的枝干,借着回扯之力,不等身形落地,已然向假山上荡去。
偷天(5)
此刻书房左近的护卫都已乱作一团,虽不敢擅离职守,却都欠着身子伸着脖子向这边张望,周遭的活卫更是一边吵嚷着一边加紧步伐赶来助阵擒贼。
那隐身松冠中的高手,想来精于射术,“嗖嗖嗖”一连三响,三支羽箭急袭而来。这三箭出手极有算计,第一箭不取庄蝶衣,却“哧”的一声将长绫射断。庄蝶衣失去凭持,身形不由一坠。可紧随而至的两支羽箭所取正是她脚下尺许处,瞧这情势,非要将她双腿射穿不可。
陈玄衣再也隐忍不住,正要动身出手,陡然间肩上压力一重,竟是被人硬生生按住了。陈玄衣惊骇欲绝,身为夜行门弟子,轻功高绝自然不在话下,但更为紧要的还是谨小慎微的心思。出道十多年来,虽也多曾遇过劫难,但被人悄无声息地切近身边而仍无所觉,却还是第一次。陈玄衣正欲放手一搏,却觉那按在肩头的手掌并未制住他的穴道,更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反而极是和蔼亲切地轻轻拍了两下。陈玄衣只觉浑身反抗之力顿消,扭头看时,却见大师兄陆锦衣正站在身侧,一双眼睛却满怀关切地盯着尚在半空未脱险境的庄蝶衣。陈玄衣只觉心头一宽,有大师兄在,断然不会让四妹有任何闪失的。再扭头看时,却见庄蝶衣将双臂一抖,两只衣袖便如两片蝶翼轻轻舞动,借着这一丝之力,竞将整个身子倾侧了三分,险如毫发地避过了那两箭。只不过,庄蝶衣如此做法已用尽最后一丝力,再无内力可发,再无外力可借,只能任由自己向假山下临的那方清潭中坠落。
然而,她的危厄情势才刚刚开始。“哗啦”一声,从水中陡然探出一只手掌,枯瘦如松根,细长如竹篾,五片指甲却色呈湛蓝色,如五柄尖细锋锐的剔骨小刀,直刺向庄蝶衣后心要害。那些激散而起的水珠,竞在他内力催逼之下,化成一团水汽,围着手掌指甲氤氲缭绕,也幻成五柄刀形向上急刺。庄蝶衣再无还手之力,只将头侧了侧,向陈玄衣藏身之地瞥了一眼,眼神中满是幽怨之意。
只听“哧”的一声,一道绿光从岸边花丛间射出,一闪而过,正中那只枯爪的掌心。那只枯爪陡然一晃,急速回收,重又没入水中,不见踪影了。那片绿光射入水中,陡然一慢。众人这才看清楚,那竞只是一片小小的竹叶而已,边缘处还丝丝沁出血痕,终究是伤到了那只枯爪。紧随绿光其后急速而下的,是一道灰影,将庄蝶衣眼见要落入水中的身影一把揽起,横渡水面,直向假山下陈玄衣藏身之地扑来。
陈玄衣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这才落地,有大师兄主持大局,已然履险如夷了,怎料二师兄竞也潜入太师府暗中护持,更是万无一失。陈玄衣暗自庆幸方才没有贸然出手,也亏得大师兄见机得早,将自己制住,否则徒然暴露身份,未必帮得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成为两位师兄的累赘。
二师兄葛布衣半空中陡然挥掌,竟是拍向隐身暗处的陈玄衣。旁边的陆锦衣应变极速,一挺身拦在陈玄衣身前,挥掌硬接了葛布衣一招。他们师兄弟二人同门学艺多年,却因性格不合,少有切磋的机会。自从陆锦衣继任夜行门门主,将葛布衣逐出师门以来,两人更是刻意回避,未曾正面朝过相,自然再没有动手的机会了。今夜是两人数年来第一次交手,虽只一掌,却都已运足九成力道。
只听“轰”的一声,陆锦衣身子向后撤出一步,亏得陈玄衣暗中出掌在他后腰一撑,这才止住身形。饶是如此,陆、陈二人都觉浑身俱是一麻,呼吸也不由得一滞,连忙调运内息运转四周,数息之后,这才顺畅起来。
葛布衣身子倒纵而回,左手稳稳揽住庄蝶衣,右手牵过向他急射而来的三支羽箭,衣袖一甩,竟然倒射而回,逼退那使鹰爪功的黑衣人,去势竞不弱于那善射的高手。此刻,那射入水中的竹叶前后飘荡数转,终于浮上水面。葛布衣脚尖一点,就在这片竹叶上借力,再次飘摇而起,横渡三丈水面,没入那一片奇石花树的暗影中。
一群护卫“呼呼啦啦”地拥人那片园林里,数十杆长枪四处乱扎乱刺,闹得沸沸扬扬,却哪里还有葛布衣与庄蝶衣的影子?
陆锦衣双手袖在身后,双目望着园林间熙熙攘攘的景象,目光中却隐现悠远之意:“好一个‘偷天鬼’!数年不见,非但轻功登峰造极,已人化境,这招掌法,这份内力,竞也精进如斯。别说你和四妹难以望其项背,假以时日,就连我这个大师兄只怕也自愧不如了。今日难得有此良机,正好与你一校高下。三弟,你可小心从事。”说着纵身而起,人尚在半空中,陡然一喝,“孤鹰、沈连珠、枯龙,你们三个随我来。其余人等,各归其位,各司其职,防备再有逆反之徒乘虚而入!”那使鹰爪功的黑衣人孤鹰,隐于树冠暗箭伤人的沈连珠,匿于水底伺机而动的枯龙闻言,都从隐身之处现身,随着他一路追下去了。
方才电光石火间变数太多,陈玄衣一时尚未醒悟过来。二师兄何以要向我出手呢?难道他是怪我将四妹的生死置之不理?亦或是别有隐情?然而此刻却容不得他多想,大师兄临去之际那番细语,分明是嘱咐自己趁乱行事。眼下孤鹰、沈连珠、枯龙这些高手都已离去,只剩下慌乱无措的侍卫,人数虽众,却又能奈我何?当即从暗影中闪身而出,只一个起落便已扑入书房廊下,一挥衣袖,将一面透气用的阁窗推开,一晃眼的功夫,已然钻了进去,那阁窗也轻巧巧地复又关上,哪里有一点痕迹?
陈玄衣为盗多年,只用鼻子一嗅,便能嗅出所取之物藏于何处,更何况临行之际,大师兄已然将书房内的布局详细给他介绍过一遍,只一炷香工夫,他已从搁物架的一个暗格里找到了那个锦缎盒子。陈玄衣极是谨慎,从衣袖中取出一枚三寸长的竹签,轻轻地顺着盒盖边缘划了一周,确定没有异样,这才将其挑开。
只见盒内空空如也,并没有太师相印,却有一股紫色烟气喷射而出,迅速弥漫开来。陈玄衣心中暗叫不妙,屏住呼吸,背脊一弓,双腿一屈,整个身子已然向后弹跳而出。他这一举力道用得极大,背脊撞上窗棂,顿时将其撞碎。此刻他已顾不得惊动外面的侍卫,只图尽快逃离这间屋子,然后凭借着夜行门的轻身功夫,逃之天天。怎料背脊上一阵冷寒,竟被利器刺中。陈玄衣双手向墙壁上一拍,硬生生止住身子,顺势向前一滚,躲到屋子正中。回头看时,那窗子已然被他撞得粉碎,窗外布下了一张网,网上闪闪烁烁地扎着长短不一的刀刃,其中有三柄兀自挂着血痕,方才割伤他的就是这些刀刃了。亏得他见机得早,应变也快,这三JJ所伤都只有寸许深浅,并不致命。
偷天(6)
却听房梁上有人哈哈一笑:“既然落人咱们兄弟的‘天罗地网’中,岂能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仰头却见一个五短身材的矮小汉子,双手各执一面大如斗笠的锣钹,当头罩下。
陈玄衣暗暗叫苦,太师府延请来护院的江湖人物中,颇多成名多年的能人异士。方才现身的孤鹰、沈连珠、枯龙三人,手底下虽各有绝技,却也算不得头面人物,而此刻露面的这个矮小汉子,却是与“鬼斧”宋天烈齐名的“神工”盖天奇亲传的两大弟子之一,号称“天罗”的罗尽欢。
与罗尽欢一同发动攻势的,却是站在窗外的一个愁眉苦脸的黄衣汉子。他手臂极长,五指也如钢叉一般铺张开来,每根手指上都缠着几匝银灰色的细丝。只见他双臂、双肘、双腕、十指皆不可思议地一阵乱扭,那些细丝便陡然收紧-却听四周窗子“咔嚓咔嚓”声不绝于耳,窗棂都被细丝箍断,窗扇跌落下来,每扇窗外,竞都张挂着一面缚有长刀短刃的蚕丝网。想来,此人便是“天罗”罗尽欢的师弟,“地网”汪四海了。
陈玄衣自知落入“天罗地网”的埋伏之中,要逃出生天怕是千难万难了,但他却不能束手就擒,纵然难逃一死,也要奋力一搏,既然要搏,就索性搏个血性昂然,惊天动地。只见他身形一扭,竟不向四面尚未合拢的“地网”突围,反而知难而上,双掌拍向罗尽欢的双钹,力求从此处荡开一条血路。罗尽欢也未料到他竞有此举,“咣”的一声,双钹同时被他击中,声势震天。罗尽欢下扑之势陡然受挫,竞被他逼得倒飞而回。陈玄衣原本要趁这一线之机逃走,怎奈罗尽欢虽生得矮小,却是天生神力,直震得他双臂发麻,体内气息一滞,纵有绝世的轻功也施展不出来。罗尽欢双脚向房梁上借力,再次举钹而回,以泰山之势压顶而来。陈玄衣无奈,只得奋力举臂硬挺。以力抗力,原本就是夜行门弟子最忌讳的,以己之短,击彼之长,他如何是罗尽欢的对手?被他硬压着落下地来,强撑着身子不至于跪倒在地。
“丁零当啷”几声脆响,“地网”汪四海身子兜转,细丝收紧,四面蚕丝网破窗而入,一齐向陈玄衣裹来。陈玄衣一时间也分不清周身上下被刺中多少刀,只觉得寸寸肌肤火辣辣地疼痛难忍,再加上罗尽欢那双钹压下的千斤之力,整个身子几欲爆裂开来,终于一仰脖子,吐出一口血。
就听屋内有人冷然一笑:“此人功夫虽粗浅,性子倒执拗,如此硬撑下去,势必当场毙命。到时候陆老大若讨要起师弟来,咱们可赔不起。你们两个都收手吧。”“天罗地网”师兄弟二人齐声应诺,都撤了开去。
陈玄衣晓得此人必定就是“天罗地网”的师父,精通机关消息之学的“神工”盖天奇。他想转身瞧瞧此人的长相,纵然是死,也晓得死在什么人手中。可不等他扭转脖颈,却觉后心陶道穴一麻,眼前一黑,就此不晓人事了。
第三章天牢劫
出道十多年来,陈玄衣也曾多次出入各州府的深牢大狱,唯独这天子脚下的天牢不曾进来过。
陈玄衣忍着满身的伤痛半坐起身子,几番打量之后,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天牢,嘿嘿,我原本是要盗取相印,来天牢救人的,怎料眼下竞身为阶下囚,被困在天牢里,等人来搭救了。一念至此,他感到羞愧难当,毕竟以他的身份,曾为天牢所囚的消息一旦流传到江湖中,无论是生是死,都将身败名裂厂。
投入天牢之前,显然“天罗地网”师兄弟二人并未对他身上的伤作任何处理,此刻濡染了牢内阴霉污秽之气,处处痛痒难当,更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虫,顺着伤口肆意攀爬,令他难以忍受。陈玄衣拼着一身痛,陡然站起身来,却因失血过多,一阵头晕目眩,连‘忙扶住湿滑的青石墙壁,这才不至于摔倒。
他这番举动,惊动了对面一间牢房里的三个犯人,但他们似已司空见惯,并未作什么反应,只是有意无意地拿眼瞅了一瞅,就兀自闭目假寐去了。陈玄衣逐一打量他们,左边一个瘦得皮包骨头,但精神还健旺,尤其是那一对黝黑枯瘦的臂膀,小指粗细的五六条青筋纵横蔓延,至少兜住了千斤之力。陈玄衣暗暗点头,轻声道:…铁臂金刚’曹猛?”那人猛一抬头,双眼中爆出一丝精光,狠狠地瞪着陈玄衣,满是戒备之意。陈玄衣苦苦一笑,再看中间那个,也极是消瘦,眼窝儿深陷,再兼之面容正隐在一根笼柱的暗影之下,更是瞧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只是那一对长垂过胸的白眉极为扎眼,还是让陈玄衣一眼就识破了他的身份。
“‘长眉金刚’宋南?”
宋南也报之以苦笑,伸出双手轻轻托起双眉,也不知是给陈玄衣看还是给自己看,但见眉色黯淡,没有任何光泽,上面还粘了一些草梗,显得落魄不堪。最后一人长得虽胖,然而肤色灰暗,隐院有浮肿的迹象,好在精神还好,嘴角挂着笑,冲陈玄衣微一颔首,笑道:“‘常乐金刚’乔山民,见过陈三侠。”
陈玄衣苦笑不语,扶着墙踱到牢门前,借着过道内的火光,纽细端详那把硕大的牢门锁。“常乐金刚”乔山民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惊喜之色,站起身来,三两步抢到牢门前,焦急地问道:“陈三侠,这锁……”话到一半,却又陡然停住,拿眼斜瞅了瞅过道尽头灯火通明处映在墙上的两条硕大的黑影,见并无异动,这才询问似的向着牢门锁努努嘴。
陈玄衣微微摇头,闭目沉思起来。以他妙手空空的手法,要打开这把锁,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开锁之后呢?此处是天牢,守卫必定森严,更何况关押着金刚寨三大金刚,这已是令人整日提心吊胆的事了,今日又加上他这个夜行门的高手,太师府若不多派高手前来守卫,那才是荒天下之大唐,滑天下之大稽呢。陈玄衣一双耳朵再次扑簌抖动,将牢内些微细小的声音尽数纳入耳中.就觉得隔壁牢房中除一人隐隐打鼾之外,还有几缕细若游丝的喘息之声,显然埋伏着内功深厚气息绵长的高手;过道尽头的小厅里,有三个值守的狱卒正在吆五喝六地划拳吃酒,一边吃一边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哪家酒楼新添了头牌姑娘,哪家窑子里的窑姐儿被人赎走了,单从这一点,就知道他们并不晓得这小厅里最少还隐藏着四五个高手。也难怪,这些高手想必是太师府派来暗中守卫的,以自己这份耳力,尚且测算不出究竟藏着几人,又都隐身在何处,这些狱卒又从何而知呢?乔山民见陈玄衣对这牢门锁也一筹莫展,极是失落地转身回走,脚下拖拖拉拉地,没有一丝活力。陈玄衣双眉一挑,借着这拖拉之声掩饰,伸手快速地在锁环上一扯,发出“咔咔”一声细响。这声音极其细微,对面三大金刚都不曾察觉,但陈玄衣却见过道内光线稍稍一暗,显然是那隐身暗处的高手曾探头一望,见并无异样,又重新隐了起来,,陈玄衣心中暗暗盘算,此人的功夫,当远在三大金刚之上,自己重伤在身,不耐久战,要想带着三大金刚从这些人的监守之下逃走,无异于痴人说梦,索性断了这份念头,盘膝坐下,打坐调,自、,只图尽快恢复体力,以备再战。
偷天(7)
约摸过了个把更次,就听隐隐有鸡鸣声传来,想来天已近晓。接着就听“哗啦啦”搅弄铁索、“吱呀呀”开关牢门的声音,有人吵嚷着喊:“送牢饭了,送牢饭了!平安豆腐断头鸡,今儿个是谁没看黄历?砍头也不挑个好日子。好不容易等着财神寿诞,却碰上这等断头溅血的事,没来由地断了咱们的财运!当真晦气得紧!”四个狱卒鱼贯来到三大金刚的牢门前,其中三个将手中托盘里的烤鸡烧酒放到地上,从牢笼缝里向里塞。最后一个却举着灯笼向里照了照,没好气地道:“人死为大。今儿个财神爷发利市,给你们加一顿荤菜。黄泉路上无客栈,吃饱这一顿,下一顿就不知要挨到猴年马月了。”
三大金刚拖着步子挨到近前,来接牢饭。“铁臂金刚”曹猛突然出手,双手从牢笼间隙里伸出,扣住那狱卒的脑袋,用力向里一拉。那狱卒如何经得住他的神力?头在牢笼上撞得头破血流,顿时晕死过去。“长眉金刚”宋南双眉一抖,便如两根细索飘摇而出,紧紧勒住两名狱卒的脖颈,身子用力向后一挺,那两个狱卒便身不由己地被扯到近前,面孔扭曲着挤在笼柱之间,喘息粗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常乐金刚”乔山民要收拾的是那手举灯笼、腰间挂着钥匙的老年狱卒。怎料此人年老成精,见机不妙,早已抽身退开,灯笼向地下一扔,抽出腰刀,喝道:“怎么着?要造反吗?”举刀欲砍,可那刀却似铸在半空里,挥不动分毫。老年狱卒扭头一看,却见陈玄衣正站在身后,两根手指轻轻夹住刀背,竟似生了根一般,牢不可撼。乔山民喜出望外,拿手指着狱卒腰间叮当作响的一串钥匙叫道:“陈三侠,陈三侠,钥匙,钥匙……”陈玄衣却不为所动,手指向下一压,用刀柄撞在狱卒太阳穴上,将其撞晕过去。随即伸手在牢门锁上轻轻一拂,“哗啦”一声,门锁坠地。陈玄衣闪身而出,去开关押三大金刚的牢门锁。
牢房内陡然一暗,却是一条黑漆漆的身影飞掠而出,双手鹰爪扣向陈玄衣后颈要穴,只听那五爪破空之声,就知道是孤鹰到了。随后紧逼而至的,自然是沈连珠与枯龙了。陈玄衣深知一己之力,断然应付不了他们三人合击,时机稍纵即逝,当下凝气于背,拼着硬受了孤鹰一击,张口吐出一口淤血,却借这一瞬之机,将锁打开了。
“铁臂金刚”曹猛闪身而出,接着孤鹰的鹰爪功,与其肆意对搏。孤鹰的鹰爪功以小巧腾挪见长,恰好曹猛的一双铁臂也是近身肉搏的功夫,两人就在这窄小的过道里缠斗起来,以巧搏小,以准斗狠,竟打得酣畅淋漓。“长眉金刚”宋南对上的却是沈连珠的连珠快箭。连珠快箭首重偷袭,在这狭小的牢房里最宜施展,亏得宋南抖动两条长眉,不等羽箭迫近身前三尺,便将其四处挑飞,这才确保自身有惊无险,但要反击,却是空有其心,惜无其力了。“常乐金刚”乔山民肥硕的身子刚从牢门里挤出来,就觉便便大腹上莫名一痛,却是被枯龙那锋锐如刀的指甲割伤了。乔山民只皱了皱眉,笑意却不减,与枯龙战在一处。别看他身形肥硕,动作却极是迅捷,闪转腾挪,竞丝毫不逊于枯瘦如柴的枯龙。
陈玄衣喘息稍定,就见罗尽欢双手执钹站在过道正中,他人虽矮小,但昂首挺胸,自有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在他身后的厅堂里,站着一个愁眉苦脸的黄衣汉子,正是“地网”汪四海。他双臂依旧是姿势古怪地扭扯着,臂上指间缠满了细丝,那四面缚满刀刃的蚕丝网却已铺张开来,挂在当厅。过道内过于狭窄,他的“地网”无法施展,这才只有“天罗”出面,来收拾陈玄衣,他则封住出口,张网以待。
陈玄衣在罗尽欢手下吃过苦头,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谨小慎微地前挪两步,却陡然一闪身,切近曹猛与孤鹰身边,举掌向孤鹰后心拍去。他如此做法是想出其不意地偷袭孤鹰,将其铲除,然后以一己之力阻住罗尽欢一时片刻,身后却是以三敌二之局,胜算自然要大出几分来。怎料孤鹰小巧腾挪的功夫着实了得,百忙中将身子轻轻一侧,虽也被他掌风掠中,却不足以致伤。而此刻罗尽欢的飞钹已然出手,向他胸前切来,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接招,再无闲暇去偷袭孤鹰了。八个人分成四对互相搏杀,霎时间天牢里俱是羽箭飞钹之影,掌风呼啸之声。这其中,犹以陈玄衣重伤在身,面临的又是武功最高的罗尽欢,情势也最是危急。亏得他轻功绝妙,远非众人所能及,千钧一发之际,都是凭着高妙的身法才勉强化险为夷。但数十招一过,他身上的伤口尽数进裂,衣服被鲜血浸透。已是强弩之末,难以久持了。
突然,从天牢一角飞出一道人影,来势甚疾,转眼已飞至陈玄衣头顶,兜手一掌便毫不留情地拍击下来。陈玄衣应付罗尽欢已然捉襟见肘,又哪有余力接他这一招?勉力避过头顶百会穴要害,用肩头硬挨了一掌。这一掌力道极重,陈玄衣肩上两道伤口顿时有鲜血溅出,随即委顿在地,无再战之力了。
那条人影一击得手,毫不停留,飞临曹猛、孤鹰身边,依旧是毫无花哨地一掌击下。曹猛虽号称铁臂,但在这一掌下竟无丝毫抵抗的余地,顿时也如陈玄衣一般,倒地不起。孤鹰双手鹰爪扣住曹猛后心要穴,毕恭毕敬地道:“多谢陆门主相助……”一句话尚未说完,那人又已飞临乔山民身边,一掌正中后心,将其拍倒在地。此刻,陈玄衣方才缓过一口气,抬头看时,那偷袭他之人竟是他平素里最最敬畏的掌门师兄——陆锦衣,忍不住惊骇出声:“大师兄?”
陆锦衣随手捞过宋南的一对长眉,这次却并未挥掌,而是左掌平举,右手慢扯,一寸一寸地将宋南扯到近前,嘴中犹有闲暇地道:“正是为兄。”
沈连珠见宋南已落入陆锦衣掌控之中,自然不敢跟他抢功,只得扣了羽箭,松了弓弦,远远地站着,静观其变。
陆锦衣将宋南拉到近前,左掌在其胸口上虽只是轻轻一触,宋南却如遭雷击,整个人陡然一颤,飘摇而起。可他那对长眉乃防身利器,经过药水浸泡,极是坚韧,如此撕扯,仍未扯断,整个身子便重重地摔趴在陆锦衣脚下,连连吐血不止。
陈玄衣咬牙切齿地道:“大师兄!你如此做法,对得起夜行门的列祖列宗吗?”陆锦衣哈哈一笑:“夜行门创派已近百年,却一直畏首畏尾地不敢让世人知晓,又何曾有过如今的风光?列祖列宗若泉下有知,必定也要弹冠相庆的。”说着,一双冷刀一样的目光从众人面上拂过,“你们进府之时,都把自己的本事夸得上了天,怎么今日连区区一个夜行门弟子、三个残头断脚的破烂金刚都收拾不了?太师府整日里好酒好肉好女人地供养着的,都是你们这帮酒囊饭袋不成?”陆锦衣在太师府地位尊崇,方才又以雷霆万钧之势将陈玄衣、三大金刚干脆利索地收拾停当,这份声势足以震慑当堂。众人心中虽恼怒愤恨他出口不逊,却也不敢有丝毫表露,只得低了头唯唯诺诺地敬听。
偷天(8)
陆锦衣又向那一班狱卒一瞪眼,怒喝道:“这些人都是太师再三叮嘱要严加看管的要犯,竟然差点儿让他们逃脱,足见所谓的天牢重地,也不过如此。与其将他们押在此处等着被人救走,还不如带回太师府仔细审问的好。”说着向牢门口悄然而立的一个黑衣蒙面人一招手,“来人!都带走。”那黑衣蒙面人点头应诺,走到陈玄衣近前,将他拉扯起来,押着便向外走。
经过“天罗地网”师兄弟二人身边时,罗尽欢却有一丝犹豫,并未让路。陆锦衣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还不给我让开?”罗尽欢忙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却也不肯让开:“陆门主,家师吩咐晚辈,务必在此地看住这四人,处斩之前,不许有任何差错。陆门主若将他们强行带走,晚辈在家师面前,可就没法交代了,还望陆门主多多包涵,”汪四海向来以师兄马首是瞻,双手一挽,那蚕丝网便收紧几分。遥遥将众人围住。陆锦衣冷哼一声:“你没法向盖老鬼交代?那就替盖老鬼想想措辞,看如何向太师交代吧。”罗尽欢一愣:“带他们回府,是太师的意思?”陆锦衣傲然道:“那是自然。”罗尽欢略作迟疑,终于肥着胆子道:“不敢动问陆门主,可有太师手札?”
陆锦衣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笺,轻轻一抖手腕,那信笺便慢悠悠地向罗尽欢飞去。要知道将内力注入纸张,令其急速飞转不难,纵然令其锋利如刀也不难,但这徐飞缓进,却势必要将内功练至化境,达到刚柔并济、疾缓相兼的境界不可。单是这一手功夫,就足以令众人心惊胆寒了。
罗尽欢毕恭毕敬地接过信笺,打开一看,果然是太师亲笔手书的蔡体手札,下边签盖的也正是蔡太师的相印。罗尽欢连忙双手高举过顶,连拜了几拜,恭敬奉还,不无谄媚地道:“既然是太师钧命,晚辈自然遵从 方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陆门主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记在心上。”说着一挥手,与汪四海让在一边。陆锦衣冷冷一笑,顺手接过信笺,冲那黑衣蒙面人一使眼色。那人会意了,搀扶着陈玄衣急匆匆地向外行去。然而,牢门处却站着一位面如冠玉、长髯飘逸的中年男子,挡住了去路。黑衣蒙面人不由得一愣,连忙垂下头,想从他身旁挤过。那中年男子捻须而笑:“盖某久闻夜行门庄女侠美艳之名,只是缘吝一面,一直视为此生憾事。谁承想,今日得见庄女侠,竟是在天牢这样一个所在,却不知前世结的是哪份缘。”
罗尽欢与汪四海一见此人,连忙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父”。此人自然是以机关消息之术享誉江湖的“神工”盖天奇了。
黑衣蒙面人陡然一颤,连忙扶着陈玄衣退开两步,满怀戒备地盯着他,不敢掉以轻心。盖天奇却故作悠闲地踏进半步,身子前倾,盯着黑衣蒙面人,笑道:“更为可惜的是,庄女侠故作矜持,竟以丝巾蒙面,不以真面目示人,让盖某纵想一亲芳泽也不可得。可惜呀可惜!”
众人均是一愣,,这黑衣蒙面人竟是夜行门的庄蝶衣?只见她身子隐隐发颤,突然举掌,拍向盖天奇脸颊。盖天奇浑不在意地举手一晃,竟幻出一片掌影护在脸颊处,将庄蝶衣的手掌擒人手中,肆意揉搓着,笑道:“庄女侠这只手柔弱无骨,润滑如脂,应该在江南水乡采莲,应该在木兰舟中摇桨,应该在未央宫里烹茶调羹,却独独不该在这肮脏污秽之地打打杀杀。”
庄蝶衣如何肯乖乖就范,左臂揽着摇摇欲坠的陈玄衣不肯松手,右手被盖天奇擒在手中动弹不得,却将玉足飞起,踢向盖天奇腰肋。盖天奇冷然一笑:“庄女侠如果觉得如此徒劳反抗有意思,盖某也乐意奉陪。”说着伸手抓过陈玄衣的手臂,向腰间一挡。他精擅机关消息之学,若论起武功招式的精细巧妙来,怕是连夜行门弟子都自愧不如。庄蝶衣生怕伤到陈玄衣,连忙收脚,不敢再出招,却又忍不下这口气,怒斥道:“你!卑鄙!”
陆锦衣上前两步,正要开口说话。盖天奇却陡然戟指一喝:“陆锦衣!你盗走太师相印!伪造太师手札!勾结夜行门余孽!妄图劫天牢救反贼!这其间无论哪一条都足以令你百死莫赎了!但这些所作所为,倒还不失一门之主的身份。你若是矢口否认,抵死狡辩,可就让人瞧不起了!”陆锦衣愣了一愣,果然未再多言,只是冷冷地道:“陆某自知平日里多有得罪盖先生之处,今日狭道相逢,原没指望能有善了。只不过,你今日有什么手段,尽管冲着我来便是。像你这般擒住我三弟、四妹,以此来要挟,还配谈什么瞧得起瞧不起呢?”庄蝶衣突然伸手扯下蒙面的黑丝巾,含情脉脉地望着陈玄衣,毅然道:“大师兄,你走吧,不用再管我们了。能和三哥死在一起,小妹此生再无遗憾。”说着微一侧身,让陈玄衣靠在自己身上,左手握着他那伤痕累累的手,扣住自己咽喉,竟是想用他的手结束自己的性命。
陈玄衣吃惊不小,拼着体内一口残存真气,挣扎着向外抽手。陆锦衣也惊叫一声:“不可!”猛一闪身,已欺到近前,闪电般扣住两人双手,向外一拉。盖天奇应变自也不慢,闪电般将手掌插入陈玄衣手下,向外格挡。
与此同时,一道绿光闪现,就在四只手纠缠在一起拆解不开的一瞬间,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呼啸而至。陆锦衣首当其冲,反转手腕,想捏住绿光,但一触之下,他便晓得自己决计拦不住,只得收手躲避,五指已被震得隐隐发麻。接下来是庄蝶衣的芊芊玉手,她虽已抱定决心要与陈玄衣同生共死,可一念紧急,生怕陈玄衣受到伤害,竟想也不想地将手腕一转,要用自己手背替他遮挡一下。陈玄衣竟也是一般心思,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力量,手腕奋力一拉,将庄蝶衣玉手拉偏三分,险险避过。盖天奇见陆锦衣一触即收,知道他吃了亏,心中暗暗得意,非但不避,反而知难而上,并指如戟,精准无误地将绿光夹在两指之间。然而,只是一瞬,就见盖天奇身子一抖,忍不住退开两步。那绿光呼啸而过,“砬”地一声射入用来捆绑犯人的木架上,震得木架一阵乱颤。众人忍不住拿眼去看,那分明是一片竹叶,已然没入架中寸许,只余小半截露在外面,青翠欲滴地尽显风采,叶子边缘还带着一缕血丝。盖天奇那不自量力的一夹,终究是伤在绿叶之下。盖天奇最是惊奇不已,当今天下,竞还有仅凭一片竹叶就能将其逼退并射伤的人物。他满目惊异地望着门外,颤声道:…偷天鬼’葛布衣?”第四章偷天怒
偷天(9)
众人俱是一愣,都忍不住退开半步,目光死死盯着门外那方暗影,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
要知道,“七伤九鬼”乃文成草堂武宗宗主“葬竹书生”习太白手下的十六个弟子。“七伤”是文成草堂集数十年之功培养成的匕个杰出弟子,个个都是文武双修的饱学之士,威行天下,誉满乾坤,任凭哪一个站出来,都足以领袖群雄;“九鬼”却都是曾经叱咤风云的江湖人物,或情或仇,或冤或孽,皆因一段伤心过往而心灰意冷,最后得习太白点化,投入文成草堂门下。因此,“九鬼”虽个个身怀绝技,傲视群雄,却又个个性情古怪,行事孤僻。江湖中提起“七伤”来,无不敬仰有加,但提起“九鬼”来,却多半是三分不屑,三分畏怯,再有三分敬而远之了。
整个天牢里陡然一静,静得都能听到自己血脉汩汩运行的声音,但门外却依旧了无声息。就在众人都认为偷天鬼不会现身,暗松一口气的当口,却听门外有人干咳一声,随即一条高高瘦瘦的人影步履艰涩地踱进门来。
众人仔细一看,此人一身灰色布衣,已经洗得发了白,周身上下,竞没有一件饰物,也没有一丝鲜亮颜色,只是那么普普通通的灰白,却自有一番纵是鲜衣怒马也不及的自如;再看他的脸,也是朴朴素素地没有任何特点,鼻子就是鼻子,眼睛就是眼睛,不怎么精致,也不怎么粗糙,搭配起来也毫无特色,就是那脸上的神情,也是可有可无地随意而为着,不悲不喜,不怨不尤;他的步子似乎踱得极慢,慢得众人都忍不住把呼放慢,把吸放慢,把心也放慢,甚至恨不得把命也放得慢下来,跟着他的步子一起舒缓,以免被这份紧迫扯断。
好在“偷天鬼”葛布衣终于踱到小厅正中,一双眼慢悠悠地从众人面上扫过。他那双眼空洞洞的,没有远,也没有近。被他一扫,众人都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忍不住一缩脖子,向后退开几步。
陆锦衣干咳一声,踱上两步,道:“葛师弟……”葛布衣猛一扭头,眼睛依旧空洞无神,却似乎要把陆锦衣整个填进去一般。陆锦衣陡然一呆,早已想好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眼神慌乱无措,额头上一层细汗涔涔而下,突然暴喝一声,狠狠一掌拍在葛布衣胸前要穴上。
庄蝶衣猛吃一惊,叫道:“大师兄!你……”却见葛布衣直挺挺地站在当地,身形连颤都不颤一丝,反是陆锦衣这个偷袭得手的,面容抽搐在一起,一副疼痛难耐的样子。众人都愣住,全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葛布衣苦哑着嗓子道:“你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陆锦衣脸色狰狞,一字一顿地道:“你不死,我睡不着。”葛布衣默然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把三弟、小妹牵扯进来?”陆锦衣厉声道:“若不擒住三弟,四妹如何肯乖乖就范?若不把四妹骗人毂中,你又如何肯明知是圈套,还要义无反顾地踏进来?”葛布衣脸色一寒:“那你就忍心毁掉整个夜行门?”他这一喝分明已运上内力,陆锦衣只觉得一股寒气迎面扑来,心中一颤,竟忍不住退开半步。一退之后,顿时觉得羞愧难当,自己怎么说也是他的掌门,怎么说也是他的大师兄,怎能因为他这断然一喝就畏首退缩?怒喝道:“纵然毁掉整个夜行门,那也是拜你所赐!”说着又是一掌疾拍而下。葛布衣依旧不曾闪避,任凭他一掌击中,整个人向后滑出半尺。
陆锦衣一掌既出,一掌又至,一掌紧似一掌连连向葛布衣胸前劈去,道:“我身为大师兄,入门最早,年又最长,自然应该超出同侪,领袖群伦,此乃天经地义之事,有什么可说的?可你呢?你一入门,师父就夸你悟性比我高,要把本门最精深的功夫传给你;众位师叔伯也一直夸你用功刻苦,可成大器,足以担当掌门重任;还有师娘,她原本视我如己出,关爱有加,可自从你出现,她便说你幼遭离乱,孤苦伶仃,一直疼着你,宠着你,倒把我扔到一边了:你再看看咱们这些师弟、师妹们,他们哪一个不是刻意疏远我,乐意跟你亲近,还说什么你为人厚道,有担当,有作为,好像我就是个卑鄙小人一般。你说!你自己说!若不杀你,将我置于何处?”
众人一听,不由得都目瞪口呆。早就听闻夜行门两大弟子之间嫌隙极深,无从化解,怎料想这嫌隙的缘由竟如此简单,不过是一份嫉妒心在作祟罢了。盖天奇与陆锦衣向来不睦,忍不住捻须笑道:“陆老哥呀陆老哥,你好歹也是一门之主,怎么如此不知羞耻?这些话也能当着晚辈的面说出来?纵然你今日将‘偷天鬼’毙于掌下,清理了门户,可这些龌龊心思都已大白于天下,日后还有什么脸面留在太师府?”说着说着,陡然觉出不对,定神一看,却见陆锦衣虽一掌接一掌地出手,葛布衣也每挨一掌身子便向后滑出半尺左右,但一连十数掌下来,两人竟仍旧站在小厅正中,陆锦衣未得尺寸之进,葛布衣也未有尺寸之退。两人竟似做戏一般,你一掌击来,我便后滑半尺,等你回手的间隙,我再闪身而进。更可怕的是,在外人看来,陆锦衣每一掌都击中葛布衣,将其击退,可盖天奇仔细审视之后,才发现陆锦衣那一连串刚猛无俦的掌法,竟未蹭到葛布衣一片衣角,只不过他撤身的时机拿捏得极准,若非盖天奇功底深厚,眼力雕琢,又如此心细如发,恐怕也察觉不到。
盖天奇终于明白陆锦衣为何不顾最初谋定合力一击的计划,抢先出手单挑葛布衣了,只因他已经受不住葛布衣那份气势的压迫,不得不抢先出手;也明白陆锦衣为何一出手便全是进攻招数,丝毫不保留了,只因他这番出手不为伤敌,只想在气势上扳回劣局,否则但凡给葛布衣逮着半点机会,一出手他便应付不来;同样,也更明白陆锦衣为何如此口不择言地将自己那些卑鄙无耻的心思一股脑地喧嚷出来了,此刻,只有不停地用这些过往的纠葛激起自身的嫉恨之情,才能持续不断出招,出招,出招……哪怕这些招式尽数落空一无用处。
盖天奇知道不能再等了,陆锦衣如此出招无疑是极耗功力的,一旦他累得虚脱,其他人也瞧明白这期间的关键,试问还有谁敢向葛布衣动手?到那时,纵然合众人之力,只怕也奈何不了他,于是当机立断,一声呼啸:“天罗地网!”
“天罗地网”师兄弟二人闻言先是一愣,决计想不到师父会在此时招呼他们出手。但他们究竟是见惯大阵仗的人物,一愣之后,汪四海便一转手腕,四面绑满刀刃的渔网铺展开来,将葛布衣、陆锦衣二人围定;罗尽欢则纵身而起,飞临上空,双钹一击,“咣”的一声。他这一击便是讯号,汪四海配合着他的身法,将四面蚕丝网收紧,向葛布衣身上罩去。
偷天(10)
葛布衣突然扭身翻掌,只一下便将陆锦衣的手腕擒住,随即扯着他的身子左挡右击,撞向四面渔网。汪四海生怕伤到陆锦衣,不敢过于紧逼,只得左臂高举,右臂低垂,操控着四面蚕丝网此进彼退,围着二人走马灯似的转。葛布衣向上一甩手,陆锦衣竟似成了他手中一件称心应手的兵器,双脚猛地踢中双钹,将罗尽欢整个踢飞出去,直撞上屋顶,才又重重地跌下。
盖天奇见自己苦心孤诣所创的“天罗地网”阵法,在葛布衣手下竟如此不堪一击,连忙一招手,孤鹰、沈连珠、枯龙,连方才重伤倒地的三大金刚竟也挺身而起,合着“天罗地网”一共九人,一同出招攻向葛布衣。原来,梅山金刚寨被禁军攻破,三大金刚被囚在天牢,也只不过是太师府谋定的一个死局,要引葛布衣入毂罢了。
葛布衣双目一瞪,拽着陆锦衣一甩,逼退罗尽欢与汪四海,左手向剩余七人闪电般挥出七掌。众人每人接了他一掌,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三步,只有“铁臂金刚”曹猛被他掌上吸力牵引,身不由己地向前跨出三步,已然来到小厅中心。葛布衣喝道:“‘怒目金刚’杨震,可是死在你手上?”说着伸手抓住他胸前衣襟,将其高高举起。葛布衣身材本高,曹猛生得极其瘦小,被他举在半空,浑身上下丝毫动弹不得,脸色煞白,嘴唇抖抖索索地说不出一个宇。葛布衣继续喝道:“杀人之时,你可曾想过今日?”说着甩手一抛,将其远远地扔了出去,撞在牢笼上。那牢笼的栅栏都是海碗粗细的松木所制,极是坚韧,却也经受不住这份力道,“咔嚓嚓”一连断了七八根,曹猛被他扔进牢房一角,头颅撞上石壁,撞得头破血流,眼见是不活了。
葛布衣转头瞪向“长眉金刚”宋南:“杨震双臂上都有勒痕,想必是你用双眉将其死死勒住,曹猛才得手的 如此说来,你也是帮凶喽!”说着松开陆锦衣,纵身前掠,五指戟张,直向宋南抓来。盖天奇连忙叫道:“保护长眉!”盖天奇与梅山“四大金刚”原无深交,宋南是死是活,与他并无相干,但情势如此,众人皆已胆寒,只有保护住宋南的性命,才能重新激起斗志,此战才有一线转机的可能。若任由宋南死在葛布衣手中,众人也只得四散逃命了。
“天罗地网”虽不敢直面葛布衣的攻势,却终究是师命难违,分别以双钹、蚕丝网护住周身要害,将宋南团团护住。
怎料葛布衣挥掌向前一推,随即向后一拉,一股劲风狂飙而起,众人身不由己地被扯着向前跨出半步,连忙互相拉扯,这才勉强收拾住步子。但宋南那双长眉却飘摇而起,早被葛布衣抓在手中,也没见葛布衣如何借力,整个身子竞兜转而回,一探手,又将陆锦衣的手腕擒在手中。原来,他方才松手之际已将一股内息循着陆锦衣手臂经脉逆向攻人,令其一时半刻动弹不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得宋南,纵掠而回,陆锦衣仍不能活动自如,自然轻而易举地被他再次擒住了。
葛布衣折身而回,“长眉金刚”宋南却被他拽得向前一冲,挤得众人都是一个趔趄。
到底是盖天奇见机得早,左手抓住宋南后心,也顾不得他能否经受得住,向后奋力一拉,右手却以掌为刃,斩在两道长眉上。宋南的长眉虽坚韧无比,但在葛布衣与盖天奇两下拉扯下,早已绷得紧如琴弦,此刻受了盖天奇一斩,顿时崩断了。
葛布衣双目一骤,身子前倾,起手一送,那三尺长的两道断眉竟似利箭一般,疾射而出。却听“噗噗”两声,盖天奇虽扯着宋南退到墙边,却终究未能避过葛布衣这一击,两道长眉贯胸而入,将宋南钉在墙壁上,宋南垂首而亡。
众人见葛布衣如此神威,心中都已生出怯意,忍不住再次退开两步,背脊都已靠在墙壁上。
葛布衣瞥向“常乐金刚”乔山民,冷冷地道:“‘铁臂金刚’性子粗豪,‘长眉金刚’见识短浅,只怕都想不出如此卑鄙无耻的计策来。倒是你‘常乐金刚’惯于笑里藏刀,这主意是你出的不是?”
“常乐金刚”乔山民虽是惯于耍嘴皮子功夫的人,可眼下生死关头,竟也唯唯诺诺说不出话来。盖天奇眼见着葛布衣在他手下连杀两人,大感脸上无光,当即横跨一步,拦在乔山民身前。“天罗地网”师兄弟二人见师父如此,心下虽百般不愿,却也只得前跨两步,一左一右护在盖天奇身后。
乔山民这才稍稍缓过神来,连忙辩解道:“葛大侠,不是我的主意,是太师府着人找到我,安排此计的……”
葛布衣目色一寒:“此刻才来忏悔,不觉迟了吗?”乔山民闻言浑身一颤,嘴里的话说不出来,竟然小便失禁,顺着裤脚“哗啦哗啦”流出尿水来。
葛布衣跨前一步,断然喝道:“葛某生平最恨出卖兄弟之人!今日,岂能容你!”他这一喝,分明运上内劲,众人只觉得耳际隆隆作响,墙壁上砖缝里的灰尘也被震得扑簌簌而落。
就听乔山民“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绿水,竟是被葛布衣这一喝,吓破了苦胆,抚胸捧腹地一面吐一面委顿在地,就此不动了。
众人何曾见识过如此神威?心中早已凉透了,背脊贴着墙壁开始挪步,恨不得找条砖缝缩进去。
便在此时,一条灰影急速扑下,手中抡起一片亮光,直向葛布衣抓住陆锦衣的手腕劈去。
庄蝶衣“咦—了一声:“‘鬼斧’宋天烈?”原来出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早在财神庙就“死”在陆锦衣手下的“鬼斧”宋天烈。眼下看来,这只不过是陆锦衣用来欺瞒陈玄衣、庄蝶衣的一个局,难怪庄蝶衣欲替陈玄衣报仇磔他一斧时,陆锦衣极力阻拦了。
盖天奇原是足智多谋之人,方才被葛布衣的雷霆手段震慑,一时乱了方寸,听庄蝶衣这声惊呼,陡然醒悟过来,纵身而起,却并不扑向葛布衣,而是欺到陈、庄二人面前,双爪分别扣向两人咽喉。陈玄衣重伤在身,行动不便,却顾不得自身安危,出掌拦截扣向庄蝶衣咽喉的一爪。怎料庄蝶衣竟是一般心思,浑不顾那足以裂喉断命的一掌,却替陈玄衣拦下一爪。盖天奇双爪一幻,将他们两只手抓住,向身前一扯,冷笑道:“你还不……”陡然间神色大变,却见葛布衣那细长的五指已从陈、庄二人肋下间隙里,直刺向自己胸口。他方才一动手,葛布衣已然猜透了他的心思,顾不得格挡宋天烈那一斧,索性也舍了陆锦衣,急速来救。
偷天(11)
盖天奇忙将两人向中间一推,哪怕稍稍阻拦他片刻也好,自己却慌忙松掉两人,飞身后撤。
葛布衣双手拦住陈玄衣、庄蝶衣,关切地问道:“小妹,三弟,你们……”只说了半句,却又隐住,连忙将陈玄衣推到庄蝶衣怀里,自己则抽身避开。
宋天烈不停地挥舞着车轮板斧,一步步逼上前来,喝道:“咱们费尽心思将他引入天牢,难道是想让他大闹一场,然后从容离去吗?咱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太师?”盖天奇贴着墙边绕到他们身旁,又挥手将“天罗地网”招到身边,这才壮着胆子,一步步凑上前来。陆锦衣闹得面红耳赤,双手互揉,一边活络着经脉,一边大踏步堵住出口,怒喝道:“姓葛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陈玄衣残喘着最后一口气,喃喃地道:“大师兄,你让一条路吧。否则,夜行门,尽殁于此,你就成了千古罪人了!”陆锦衣面容狰狞,戟指怒骂道:“只要能除掉这厮,纵然做天下的千古罪人,又当如何?”陈玄衣陡然一挺身,道:“我绝不容你如此做!”一把推开庄蝶衣,挥动双掌,疾向陆锦衣扑去。庄蝶衣惊声叫道:“三哥!”葛布衣已然扭身而出,伸手抓向陈玄衣后心。怎奈陈玄衣这一扑其速甚急,竟比他平素施展轻功还要快上几分,葛布衣也只从他背心扯下两条早已撕裂的衣襟罢了。葛布衣换过一口真气,正要再次出手,却见宋天烈已挥动双斧劈向庄蝶衣。以庄蝶衣的功夫,断然不是宋天烈的敌手,更何况紧随其后的,还有盖天奇、“天罗地网”、孤鹰、沈连珠、枯龙六人。葛布衣不敢迟疑,旋身而回,一掌劈中宋天烈的车轮板斧,再一甩衣袖,将众人逼退。
盖天奇武功远非罗尽欢等人能及,宋天烈武功犹在盖天奇之上,两人齐名并称“鬼斧神工”,以盖天奇的小巧腾挪配合宋天烈的大开大合,原就是一套威力非凡的合击之术。三人这一番交手,与方才又自不同,指力、掌风、斧劲四面逼发,直吹得墙壁上火盆、火把闪烁不定,众人的身影也随之摇摇晃晃,极是诡异。“天罗地网”等数人远远围定,纵然要相助,也插不上手,偶有机会可以出招,等提气运力时,时机已稍纵即逝,只能徒然来回穿插,不停地移形换位。
葛布衣一边力敌“鬼斧神工”,一边防备其余五人,更把九成心思放在门口纠缠的陆锦衣、陈玄衣身上。随着一声声娇叱,他晓得庄蝶衣也加入战团了,可这三位同门师兄弟的功夫他心中了然,纵然陈玄衣未曾受伤,与庄蝶衣合力也绝非陆锦衣的对手。他深恨自己方才顾念同门之谊,未曾下杀手除去陆锦衣,哪怕重击他几处要穴,废掉他几成功力也好。
正想着,就听陈玄衣一声惨叫,接着是庄蝶衣惊呼一声:“三哥!”葛布衣心神大乱,拼着肩头挨了宋天烈一斧,也转身瞧了一眼,只见陆锦衣一掌击在陈玄衣胸口,手掌陷进胸口寸许,陈玄衣已是胸骨尽碎,眼见是回天无力了。庄蝶衣则不顾陆锦衣拍向她后脑的一掌,抱着陈玄衣的身子不放。
葛布衣怒嚎一声:“不!”抛开众人,飞掠而来。宋天烈岂容他就此抽身,车轮板斧幻作一片亮光,紧迫而至,盖天奇也肆意施展小巧腾挪的功夫,纠缠着葛布衣一只手不放。
对于这一切,葛布衣却全然不顾,背上硬挨了宋天烈一斧,又任凭盖天奇扭断他一根小指,终于摆脱“鬼斧神工”的纠缠,冲到近前,一掌垫在庄蝶衣后脑之上。
陆锦衣这一掌已凝聚毕生功力,刚猛无俦,葛布衣虽奋力向外一挺,却听“咔嚓咔嚓”几声,掌骨、指骨已不知断了几根,再也撑不住,被陆锦衣一掌推着挥击在庄蝶衣后脑上。庄蝶衣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正吐了陈玄衣一身,身子也软倒进他怀里。陈玄衣轻轻将庄蝶衣推向葛布衣,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息道:“四妹,你跟二哥走,走……”
陆锦衣挥掌再击,却是直击葛布衣胸口。葛布衣目眦欲裂,须发戟张,爆出惊雷般的一声怒吼,一掌反击上去。陆锦衣终究不及葛布衣功力深厚,手肘翻转,“咔嚓”一声便折断了。紧接着,葛布衣硬推着他的手掌击在胸口,将他凌空击飞,重重地撞上石壁,又弹出三尺远近,重重地摔倒在地。陆锦衣筋骨俱碎,兀自强忍着挣扎而起,却连站都站不稳,再次摔倒,就此趴着不动了。
宋天烈的车轮板斧又已追到,在葛布衣腰上磔过。葛布衣生怕斧风伤到庄蝶衣,不肯避让,忍着剧痛,扭身挥掌,正击中斧面,将其荡开去,顺势将盖天奇也挡开了。葛布衣转身抱住摇摇欲坠的庄蝶衣,喃喃地叫道:“小妹,小妹……”
庄蝶衣勉强睁开双眼,苦笑一声:“二哥,你早知道,这是一个圈套,是不是?”葛布衣默然点头,便有两颗虎泪从眼眶中滚落,落到庄蝶衣脸上,顺着庄蝶衣的脸颊滑落,融人嘴角的血迹中,将其冲淡了几分。庄蝶衣笑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葛布衣仍是不停地点头,却又做声不得。庄蝶衣惨然一笑:“我懂了,你若劝我不要来,以我的脾性,多半会误解你。索性,你便不劝了,对不?”葛布衣已然哽咽出声,仍旧只是点头。庄蝶衣咳出一口血:“二哥,从小到大,你是最疼我的。”她勉力举手,轻轻抚了一下葛布衣的脸颊,“如果,人能活一百次,有九十九次,我会选择跟你在一起。但我只能活一回,也只能相随三哥于九泉之下了。二哥,你的情谊,我来生再赎吧。”说着紧紧抓住葛布衣的衣襟,用力推开。葛布衣只能徒然松手,双臂依旧虚虚环抱着她,却又不敢碰触她的身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软倒进陈玄衣怀中,嘴角挂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沾染了她的血,沾染了他葛布衣的泪,艳若桃李,俏似春风。
葛布衣缓缓站起身,缓缓地将牢门关上,又从支架上扯下一截锁链,将牢门缓缓地缠紧封死,终于缓缓地转过身,任由两行泪水肆意横流,了无生气地道:“你们,一个也别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