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家的灭门案
一
1917年5月的一天上午,在上海蒲柏路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走到一个门前,抬起手敲门。但敲了多时,不见有人来开。正好隔壁有个保姆出来倒垃圾,小伙子就问道:“阿婶,这家人没在家吗?”保姆摇着头说:“好几天没见他们进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家。”保姆匆匆回屋去了。小伙子又敲了一会门,里面并无任何回音。
就在这时,有人盯上了他。巡捕钱道宽正在这里巡街,看到小伙子在踯躅,就警惕地上前问道:“喂,你是什么人,在找谁呀?”
小伙子一见是巡捕,神态就紧张起来,支支吾吾说:“我……找我大伯。”
“你大伯在哪里?”
“就住在这里。”
“他叫什么名字?”
“纪树来。”
“那你叫什么名字?”
“纪小五。”
钱道宽要纪小五说一下他的情况。纪小五说他是皖北人,去年皖北发生了旱灾,庄稼歉收,很多人背井离乡外出讨饭了,年底大伯一家三口到上海做爆米花生意。他们在上海落脚后就写信给纪小五,叫他到上海来帮忙。现在他照着大伯信中的地址找到这里。
看纪小五对答如流,钱道宽点点头,解释说:“最近这一带治安不太好,经常有坏人钻到住户家里偷东西,我看到你在这里晃荡,还以为你不是什么好人。”说完继续巡逻去了。
纪小五却一筹莫展,也不知大伯家的人在不在里边。他又用手推一推门,门竟然格吱一下开了。纪小五一愣,敲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人开门,门只是虚掩着,好像有点不对头。纪小五就叫着大伯和大伯母走了进去。
前屋里并没有人。穿过前屋,面前又有一道门,当纪小五推开这道隔墙门时,眼前的景象令他魂飞魄散,只见地上倒着三个人,满地都是血……
“啊,杀人了,杀人了……”纪小五掉转头往外跑,嘴里发疯似地呼号。
正好隔壁那个保姆又出来了,惊奇地问:“你在喊什么,什么杀人了?”
“我大伯,大伯母,还有堂哥……都被人给杀了……”纪小五跳着脚,语无伦次。
保姆不相信,进屋去查看。马上狂奔而出,同样失声喊着:“杀人了,真的杀人了……”
近处的住户纷纷推开窗门伸出头,但没有人真的过来。这年头人人自危,谁会关心别人家的生死呢?还是保姆催促纪小五:“你发什么愣啊,快去追那个巡捕啊。”
一句话点醒了纪小五,他急忙向钱道宽走的方向追去,很快追上了。钱道宽一听发生了血案,连忙折回来查看。
二
“天呐,太惨了……”面对凶杀现场,钱道宽也惊呆了。他迅速里里外外搜索一遍。这个住屋除了下面三进升,上面还有一个阁楼,在上海滩这种房子比较宽敞。钱道宽凑近天井的矮墙观察一番,转头对纪小五说:“凶手是从这里下来的。刚才你不是一推门就进来了吗,那就说明他作案后从门里走,顺手把门带上。”
这片区域的屋子都连在一起,凶犯一旦上了屋面,就可以从任意一家的天井里下去作案。这次选中了纪树来家。钱道宽叹着气说:“抢点财物,何至于将一家三口灭门,真是太毒了。”
纪小五抑制不住哭起来。钱道宽劝他,现在哭也没用,既然事情已经出了,还是雇辆车先把尸体拉去埋了吧。
纪小五也没办法,只好跑到外面,叫来了一辆人力板车,然后与拉车人合作,把三具尸体搬上车,就向城外拉去。上海东郊有一片乱葬场,那里是上海滩死了的穷人埋尸之处。纪小五与拉车汉到了那里就挖一个大坑,把三具尸体埋下去,堆了一座土坟。
做完这一切,纪小五仍回大伯家。钱道宽还在等着他。钱道宽说:“我已经去向租界警察局汇报了,但法国人不会管这种事,上海这么大,盗贼又太多,根本不可能查得清。不过我还是尽力查一查。你也可以打听一下线索,只要听到什么,马上告诉我。”
钱道宽要去找房东了解情况。纪小五就想到了那个保姆,想问她一些事。但保姆已经不见。纪小五去邻家敲门,开门的却是一个少女,冷冷地问他找谁?纪小五说找那个保姆阿婶。少女眼一翻说:“她在做饭,没功夫搭理外人。”门砰地关上。
纪小五一时不知怎么办,正低着脑袋徘徊,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是一个叫花子,年纪跟他差不多,浑身肮脏不堪。只听叫花子在自言自语:“杀人了,一家三口被杀了……”
纪小五忙问道:“你说的,是不是我大伯一家?”
“我不晓得是不是你大伯家,我只晓得就在前面那个屋子里,有三个人被杀掉了。”
纪小五觉得奇怪,叫花子是怎么知道这事的?此时叫花子自我介绍叫武正,说他是受过纪老板一家救济的,昨夜来过他们家,当时门没有关严,他轻轻一推就推开了。进去一看大吃一惊,纪老板夫妻还有他们的儿子全躺在血泊之中,都没气了。
大伯家的灭门案(2)
“我当时吓昏了,掉头就跑了。”武正还显得心有余悸。
“你怎么只顾跑,不报告巡捕呢?”纪小五有点不满。
武正喘着气:“我要报给了那个巡捕,他把我当成杀人犯抓起来怎么办?”
纪小五想起那个钱巡捕,不由说,“他是个好人哪,我找他报了案,他也没有把我当凶手啊。”
“那是因为你一口皖北腔,一听就知道跟你大伯是一块的人。可我是宁波人,口舌变不过来。再说我是昨天夜里进去的,看得出他们刚被杀不久,说不定凶手才刚离去呢,正好叫我撞上,巡捕能相信我吗?”
纪小五点了点头,握着拳头,一脸悲愤地说:“我大伯一家死得太惨了,虽然我没啥本事,可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搞清楚,为他们报仇。”
武正却摇摇头说:“你现在就一个人,人生地不熟,怎么搞清你大伯他们的死因?”他劝纪小五去租车行,看看能不能租到一辆人力车,先挣钱养活自己要紧。
三
由于纪小五长得结实,车行里一看他的模样就同意租车。纪小五就拉起了黄包车,他先要养活自己,再找机会调查大伯一家的死因。
这天晚上,纪小五拉着空车在街头寻找生意。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上了车,叫他拉到黄浦江边去。车在黄浦江边停下,这里黑乎乎一片,除了江中的蛙鸣和远处几点隐约的灯火,四周没有人影。那人下了车,冷冷地问他:“你是叫纪小五吗?”
“对,我叫纪小五。先生认得我?”
那人突然拔出一把匕首,架在纪小五脖子上,“说,你大伯是不是纪树来?”
“没错,纪树来就是我大伯。”
“你大伯到哪里去了?”
“他被杀了。”
“被什么人杀的?”
“我也不知道呀。”
“那你是听说的,还是亲眼所见?”
“他们一家都被杀了,是我把他们埋了的。”
“埋在哪里了?”
“东郊的乱坟场。”
那人松开刀子,又坐进车里,叫纪小五拉到坟场去,他要亲眼看一看。
纪小五乖乖地拉着车,没走几步就撞上一个人,是一个走路歪歪扭扭的醉汉,手里还拎着一个酒瓶。醉汉劈手就给了纪小五一个耳光,嘴里骂着你长不长眼睛?还紧紧拽着车柄不让走。这一下惹怒了车里的大汉,他跳下车正想给上一拳,哪料到醉汉比他更快,举起酒瓶就狠狠砸在大汉脑门上。乒地一声酒瓶碎裂,大汉哼都没哼一声就躺倒了。
醉汉是装的,他砸倒大汉后就坐进黄包车,挥挥手对纪小五说:“快走吧。”
“去哪里?”纪小五战战兢兢地问。
“你现在住在哪里?”
“苏州河边的棚屋。”
“先把我带到你那里去吧,我有事跟你说。”那人的口气很是冷静。
纪小五在棚屋区租了一个住处,虽然像个鸡窝,到底是个栖身之所。他拉着那人到了棚屋区。两人进了棚屋。纪小五点起一盏油灯。看清此人身材结实,有一双阴鸷的眼睛。
那人问道:“知道刚才那个是什么人吗?”
纪小五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是青帮派来的。”
“青帮?”纪小红觉得茫然,“我听说过青帮,可从来没有见过。青帮又为啥派人来找我呢?”
“那是因为,你大伯得罪了他们。”
“我大伯为什么要得罪青帮?”
“这个本来得问你大伯自己,不过他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他到了上海后,有没有加入过什么帮会?”
“大伯没有跟我说过。”
“他在家乡时,有没有进过民团,练过武,打过枪?”
“没有没有,我大伯就是一个做爆米花生意的,别的啥也没干过。”
“这就怪了,一个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人,青帮何必要杀掉他呢。”
纪小五忙问道:“我大伯一家是被青帮杀的?”
那人冷笑一声:“你以为是被盗贼杀的吧?上海滩盗贼虽多,却很少有偷东西杀掉满门的。做贼只为了财物,决不会滥杀无辜。这是道上的规矩。但是青帮不一样,他们杀人不眨眼,谁得罪了他们,就能干出满门抄斩的勾当来。”
纪小五很意外,原来大伯一家惨死,还有不简单的原因。他小心地问那人:“先生是干啥的?你怎么对这些事这么明白?”
“我叫杨贵。要是我告诉你,我就是一个盗贼,你相信吗?”
“你是一个贼?”纪小五连连摇头,“不可能,先生别说笑话。”
“谁说笑话了?我就是一个江湖大盗。知道我为啥来帮你吗?就是为了告诉你,我们做盗贼没那么凶狠,决不会进屋灭门。真正杀你大伯的不是贼,而是青帮。”
大伯家的灭门案(3)
杨贵说到这里,站了起来,“好了,我把话给你说明白了。你要替你大伯一家报仇,就找青帮去。不过看你这可怜样,也没那个本事。”说着拉开门出去了。
纪小五皱着眉头,心里想着,一个贼说的话,能不能相信呢?
四
第二天中午,纪小五又拉着车在霞飞路上找生意。有一个西装客上了车,叫他拉到清心茶馆去。车到了茶馆门前停下。那人下了车说:“你陪我一起喝茶吧。”
纪小五忙摆手:“不了,我得做生意。”
“难道你不想听听你大伯家的吗?”那人说着走进茶馆。
纪小五连忙把车停好,跟着进去了。只听店小二在叫那个人任北先生。那人径直进了二楼的一个包厢。纪小五也进去坐下。
喝了几口茶后,纪小五问道:“先生刚才提到我大伯家,是不是你知道我大伯家的事?”
任北点点头,“知道我是干什么吗?我是一个私人侦探。”
“侦探?是不是查案子的?”
“我就是帮人查案子的。其实我跟你大伯认识,他的爆米花铺子在寻羊路上,有一次铺子里被人盗窃,你大伯纪老板请我查一查,结果查到是对面一家公司里的门卫所为,原因是他跟纪老板的儿子看中了同一个姑娘,那姑娘在盛丰缫丝厂当工人,其实她跟这个门卫并不认得,倒是经常来纪家铺子买爆米花,所以跟纪老板儿子挺熟,两人多次一起去大世界看戏。那个门卫眼红了,就在一个夜里潜入纪家铺子,将里面要紧的设备偷走了两件,叫他们短时间内干不成,损失巨大……不过这已经是老皇历了。我只是要告诉你,我帮你大伯家查过案。”
纪小五连忙拱拱手,“原来任北先生跟我大伯认识。我大伯一家全被杀了,任先生知道是啥原因吗?”
“这个,当然得查过才能知道。不过,有人已经向你灌迷魂汤了,对不对?”
“灌迷魂汤?任先生说的是谁?”
任北轻蔑地一笑,“不是有两个人找过你吗?一个把另一个杀了。”
“啊,任先生连这事也知道?”纪小五着实很惊讶。
“跟你说实话吧,你刚到上海我就关心你了。毕竟你大伯跟我算是熟人,他一家都被杀了,我也感到不平。我一直在等纪家来人找我,要是愿意雇我,我一定全力以赴查清案子。”
纪小五感动地点点头,又沮丧地说:“可我虽是大伯的侄子,本来是想来投奔他的,他全家一死,我到上海也没了依靠,现在拉黄包车勉强养自己,哪来的钱雇侦探呀。”
“我们先不谈钱。我的意思是,你愿意雇我,搞清你大伯一家被谁所杀吗?”
纪小五迟疑地说:“昨天那个叫杨贵的告诉我,大伯一家是被青帮杀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任北扭扭嘴角:“杨贵自称是一个盗贼,你真的相信了?”
纪小五忙问:“任先生认得杨贵?”
“当然。”
“他是什么人?”
“红帮的。”
“红帮?”纪小五更惊诧了。“红帮是什么帮?”
“上海滩帮派很多,青帮和红帮是其中的两个而已。“
“可杨贵是红帮,为啥要冒充盗贼,把那个青帮的人给杀掉?”
“这些事很复杂,一时也说不清楚。如果你愿意雇我,我可以把事情都弄个明白。”
纪小五终于下了决心,点点头说:“好吧,任先生愿意帮我,我当然巴不得呢。不知道任先生从哪里查起?”
“我认识几个青帮的人,也认识几个红帮的,我可以找他们问问。”
“他们会说实话吗?”
“放心,如果真是他们帮干的,一定会炫耀的。”
任北说完就离去了。
纪小五心里还是愣愣的,这个任北是侦探,难道真愿意不计报酬帮他这个穷拉车的?好像没那么简单。现在事情越来越显得诡秘,大伯一家到底为什么被杀,不仅是一团谜,而且出来一个又一个神秘的人物,在围绕着他行动,他们似乎各有目的,到底都是为了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第二天纪小五继续拉车过日子。天黑以后他拉着空车到了大伯家那个房子边。他放下车走近门,举手敲敲,里面并无半点声息。接着就拐到了北面,那里有一条细长的弄堂。他将黄包车在弄内的一根电线杆上锁上,找准大伯家房子的北窗,拿出一把小刀捅进两扇窗户的缝隙,撬开里面的窗闩,从窗子钻进屋里去。
屋子里黑灯瞎火,只有老鼠窜动的声音。但突然间黑暗中有人轻咳一声,又拍了一下他的肩,吓得他惊叫一声,急问道:“什么人?”
有人在吃吃地笑。随之有一盏油灯被点亮。纪小五一看,原来是叫花子武正。
“咦,你怎么在这里?”纪小五惊道。
武正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大伯家的灭门案(4)
“可这房子是我大伯家租过的,他们被杀了,难道房东没有另外租给别人?”
武正哈哈一笑,摆摆手说:“这个我不管,我只要看到有房子空着,就进来住。”
“你怎么进来?”
“就用你的办法嘛,你不是也进来了?”
“房东呢,他不管你吗?”
“我没见过房东。”
纪小五也没见过房东,可能这个房子里发生过灭门案,再也租不出去了,所以房东也懒得来查看了吧?
此时武正打着呵欠说:“你既然来了,就别回那个鸡窝了,也住在这里,咱俩做个伴吧。你身上有没有钱?拿出点来,我去买点酒菜。”
纪小五心里的火窜上来,刚想骂,又一想还是别跟叫花子计较。他从兜里掏出几个铜钱交给武正,武正高兴地出去买酒菜。一会回来,两个人坐着喝酒,很快一瓶酒见了底。武正抹抹嘴就去阁楼上睡觉。
纪小五沿着木梯走上去,听得阁楼里已是鼾声大作。他又回到下面,在里屋地上摊了一条草席就躺下来。可他一直睡不着。半夜时分,纪小五忽被一阵轻微的声音惊动,他发现西墙的缝隙里透来一丝灯火。隔壁就是保姆阿婶所在那个家,纪小五曾经见过一个少女了,那么这个家还有什么人?他决定偷窥一下。可他刚把眼睛贴上去,就听得身后有人咳嗽一声,他一回头,原来是武正。
“你在看啥哟?”武正淡淡地问。
“噢,隔壁的声音吵得我睡不着,我瞧瞧是怎么回事。”纪小五连忙掩饰着。
武正也没多问,点起油灯,说他口渴了找点水喝,就擎着油灯去了厨房。
纪小五突然涌上一个强烈的念头,这个叫花子有点诡秘,不像一个老老实实的要饭人,恐怕是假冒的叫花子,此人已经两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定不是那么偶然吧。
很快,纪小五做了一个凶猛的决定。他悄悄跟到厨房里,只见武正把油灯放在灶台上,正捧着一个大瓷碗埋头喝水。纪小五觉得机会太好,抓起案板上的菜刀,一刀向武正的后脑勺劈去。
砰地一下,刀砍在了案板上,面前不见了叫花子的人影。背后响起武正的声音:“唷,你是不是在砍蟑螂?砍死了没有?”
也真巧了,纪小五这一刀下去正好砍到了一只蟑螂。他也乘势撮起死蟑螂说:“是的是的,我最恨这东西,所以一见着就拿刀砍了。没吓着你吧?”
武正仍捧着瓷碗,咕咚咚喝了几口水说:“没事没事,我都习惯了,有时在街头讨钱,遇上个兵痞还会拿枪对着我呢,你这一刀算不了什么。”
武正显得若无其事,喝了水就去阁楼睡觉了。纪小五却吓出一身冷汗,刚才那一刀他砍得很准,结果竟然没砍着,看来这个叫花子会功夫,真的不是一般的叫花子。
纪小五很想马上离开,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留下来,静观其变。他回到前屋,发现隔壁的灯火已经没有。
第二天早上纪小五醒来时,武正已经不在屋里。纪小五又趴在墙壁缝隙上窥看一下隔壁,只看见那个保姆阿婶正在扫地。他正想结束偷窥,突然那边有个人影一晃,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是一个男人的背影,穿着蓝色华达呢长衫,身材高大,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纪小五一心希望那人转过身来,可以看清他的脸。无奈那人一直背对着缝隙,在跟保姆说话。一会儿那人就走开去,离开纪小五的视线范围。
纪小五从后窗爬出去,拉着车刚出那条小弄,就碰上了任北。任北上了车后说:“你拉着我在路上跑吧,我只是要跟你说说话。”
纪小五拉着任北,专捡人少的小路走。任北问道:“昨天夜里,是不是跟那个叫花子住在一起?”
纪小五奇怪:“任先生连这事都知道?”
“我还知道,你昨夜趴在墙壁的缝上,偷看隔壁人家的屋里,那个叫花子在你后面问你看什么,你觉得他是在盯着你,就想拿刀砍死他,谁知一刀只砍死一只蟑螂,你这才知道这个叫花子是个高手,对不对?”
纪小五心中吃惊万分,怎么自己做的一切都在任北眼里?他不得不问道:“任先生你当时躲在哪里?”
“我当时就在隔壁呀。”
“隔壁?那个穿长衫的,就是你呀?”
任北哈哈一笑:“我一说隔壁,你就以为只是西边了,其实我是躲在东边的屋子里呢。”
这真令人意外,纪小五不由得纳闷地问:“任先生,你不是说帮我查案吗,为啥要盯着我呢?”
“我没有盯着你,”任北说,“我是在盯那个叫花子呢。那个屋子,不正是你大伯他们租住又一家三口被杀死在里面吗?可我发现叫花子偷偷进去,不知要干什么。如果他只是想住一住,这里空房子不少,比如东边这间就是,他为什么偏要进那个杀过人的?所以我就钻进东边的屋里,从墙缝里盯着他。”
纪小五似有所悟:“是不是,任先生怀疑武正跟我大伯一家被杀有关系?”
“现在还很难说,只是在调查。”任北说,“不过根据我的经验,杀人的凶手,总是有可能再回凶杀现场,所以在这里盯上一盯,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大伯家的灭门案(5)
溜达了一阵,任北说他另有个案子需要忙一下,就下车走了。纪小五也抓紧时间做生意。天黑以后,他正打算收工,有个人拦住他说要乘车。纪小五注意到那人腰部的衣服突出,里面可能有一把刀或斧头。他不敢多问,拉着那人去了和香路。
黄包车在一个房子前停下。那人下了车,对纪小五一招手说:“跟我来吧,有人要见你。”纪小五忙问:“是谁要见我?”“你进来就知道了。”那人走进屋去。
纪小五朝里望望,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他壮着胆也走了进去。一盏灯被点亮,屋子里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显得威风凛凛,他身材高大,脸庞俊朗,唇上留着胡须,颇有老板的派头,应该是这些人中的首领。那个坐车人站在一边,他指指中年人问纪小五:“你认得他吗?”
中年人微笑地望着纪小五,却没有说话。纪小五想起昨夜见过的隔壁的背影,会不会就是此人?他只好小心地说:“我脑子笨,记不起老板是哪位了。”坐车人又指指另一位年轻人:“那你认不认得他是谁?”
这个年轻人跟纪小五差不多年龄,长得眉清目秀,穿着学生装,头上戴顶大盖帽,同样微笑地望着纪小五。
“他?……我也不认得啊。”纪小五摆着手。
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坐车人奇怪地问道:“你不是叫纪小五吗?”
“对,我是叫纪小五。”
“你不是有个大伯叫纪树来,有个堂哥叫纪小清吗?”
“没错……”
“那你怎么会不认得他们?”
纪小五惊得张大嘴巴,结结巴巴问:“你们是……”
“我就是纪树来,”中年人说道,声音浑厚沉着,又指指穿学生装的小伙子,“他就是我儿子纪小清。你既然是我侄子,怎么不认得我们?”
纪小五脑袋里嗡地一下,他仔细打量这两人,无法确定他们就是真正的纪家父子。就在他愣怔间,那个坐车人嗖地从腰间拔出一把斧头,朝纪小五扬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充纪先生的侄子?”
“我没有冒充,我就是纪小五……”纪小五急忙申辩。
“胡说,如果你是真正的纪小五,怎么会连你大伯和堂哥都不认得?你一定是个奸细。今天落入我们的手中,你休想跑了。”坐车人一斧头向纪小五砍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叽地一声,一支响镖从外边射来,正中坐车人扬斧的手腕,他啊呀一声,斧头掉了下去。屋里的人立即散开警戒。纪树来朝外大喊道:“是哪路好汉,进来亮个相吧。”
从外面进来一人,穿灰白的对襟褂子,头上戴着的硬边礼帽紧紧地压住眉眼。他站在纪树来面前,摘下礼帽露出真容。纪小五一看,原来是杨贵。
“你是什么人?”经树来皱着眉头问。
杨贵反问:“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纪树来。”
“纪树来?是不是纪小五的大伯?”
“没错,就是我。”
“你真的是纪树来?”
“怎么,这还有假?”
杨贵哈哈一笑,问道:“据我所知,纪树来是做爆米花生意的,既然你是纪树来,那你肯定会做爆米花了?能不能当场露一手让我们看看?”
纪小五发现,杨贵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心里会意,附和说:“对呀,你真是我大伯,那就做做爆米花给我看看。”
纪树来显然被杨贵将了一军,顿时有点手足无措了。可是在一边的纪小清忍不住了,一看情况不妙,立即从腰间抽出斧头,直奔杨贵砍去。纪树来旁边的两人也抽出斧头向纪小五砍来。
纪小五眼疾身快,在两把斧头砍过来时一个后翻,让过斧头,马上又一个扫趟腿,将两个打手扫倒在地。随后纪小五就地滚几滚,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稳稳地站住,迅速摆好格斗架势。可定睛一看,所有人都站着,一齐看着他,连杨贵也站在纪树来身边,目光显得意味深长。
“哈哈哈,真是好身手啊。”纪树来大笑着,指着纪小五,“这下露馅了吧,我告诉你,我的侄子纪小五根本不会武功。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充我侄子?”
“我是纪小五,但你根本不是我大伯。”纪小五又指了指小伙子,“你也不是我堂哥纪小清。你们都是假冒的,来骗我。我不上你们的当。”
纪小五说着夺门想走,杨贵上前挡住,歪着头说:“你们双方各执一词,他们说你是假,你说他们不是真,那就弄个明白吧。你先说说,你大伯和堂哥应该是怎么一副样子?”
“他们至少会做爆发花。”
杨贵也大笑起来。突然他脸一板,一指纪小五的鼻子说:“果然是个假冒货。你以为,纪树来真是做爆米花生意的吗?”
现在轮到纪小五愣了,迟疑地问:“他不是……做爆米花的?那做什么?”
大伯家的灭门案(6)
“他是杀猪的。”杨贵说完,一拳朝纪小五的面门攻来。纪小五伸手一挡,却觉得手臂一麻,他暗叫不好,正想往后退却来不及了,杨贵的双指戳在纪小五的胸口上。纪小五只觉得全身一酸,咕咚就瘫倒在地。
“快,把他给斩了。”纪树来在下命令。纪小清举起斧头向纪小五的脖子砍来……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门外丢进一个东西来,咝咝地冒着烟。站着的人立即咳嗽起来,纷纷往里屋逃去。有个人冲进来,架起纪小五就走。
五
救纪小五的是任北。他用纪小五的黄包车将纪小五拉到棚屋,然后运起气功,在纪小五身上一阵乱点,又在纪小五背上猛击一掌,纪小五哇地吐出几口脏水,恢复了活动能力。
“我刚才,是不是被点了穴了?”纪小五问道。
任北却摇摇头:“那不是点穴功,是一种秘宗内家拳功夫,那一招叫闭水,两指点中你胸口,使你全身的水脉闭住,虽不像闭气那么厉害,但也让你动不了,而且再缓半个时辰,你身体里严重缺水,血液就会凝住,那就死定了。”
纪小五感谢任北解救了他。但他也有疑惑,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任北笑笑问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看出什么来?”
“那个年纪大点的就是纪树来,另一个穿学生装的就是他儿子纪小清。”
“不可能,”纪小五跳起来,“纪树来和纪小清明明已经死了嘛,他们怎么会活过来?”
“那你是不是纪小五?”
“我当然是纪小五啊。”
“但他们确实是纪树来和纪小清,你怎么会不认得?”
“那……当时死掉的三人,难道不是他们一家?”
“没错,”任北点起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那个屋子里的三具尸体,不是纪树来一家,是另外三人。”
“另外三人?那是什么人?”
“他们的来历,暂时我还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不是纪树来一家。”
“那三具尸体是我给埋掉的,分明是两男一女。”
“但其实你也认得尸体不是纪树来一家,对吗?”
纪小五迟疑一下,只好点点头。随即紧张地问道:“那纪树来一家三口,又在哪里呢?”
任北眯着眼睛说:“你不正是在找他们吗?你其实早就知道,死掉的三个不是纪树来一家,你的任务,就是要找到真正的纪树来一家,对不对?”
纪小五很吃惊,原来自己的目的早就被任北所掌握。他冷冷地问:“那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我早说过,我是来帮你的。你在找纪树来一家,我也在找。我们目的相同。”
“你为什么要找他们?”
“受人之托。”
“谁托你的?”
“暂时保密。”
任北话锋一转说:“你不要问我的来路,我也不问你的,反正我们都在找纪树来一家。现在已经找到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纪小五决定先摆脱任北,他敷衍地说:“刚才见到的是不是真的纪树来和纪小清,我还不敢肯定,得先弄清了再说。”
“好吧,既然你还不相信他们就是纪氏父子,那就搞搞清楚吧。”任北说着告辞了。
纪小五对着任北的背影冷笑一声,心里说你以为我真的不认得纪树来一家?其实纪小五知道刚才那两个人不是纪树来父子,他们只是来试探他的。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就别管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找到真正的纪树来一家。
但真正的纪树来一家在哪里呢?纪小五决定趁天还没亮,再去纪树来家的屋子里探一探。
纪小五拉着黄包车,一路前往蒲柏路。他仍从后面的弄堂进去,拿刀拔开窗子里的闩,钻进屋去。纪小五手执着刀,警惕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进了中间的屋,从天井里洒下一抹月光,他由此看清并没有人。这个天井是跟西边那家共用的,西边那家屋子里也无灯火。纪小五先要弄清那个叫花子在不在阁楼上睡觉。他顺着楼梯摸上去,没有听到床里的鼾声。他摸到床前,正想撩开蚊帐探一探,忽觉床下有动静,连忙往旁边一跳,一道寒光从床下闪出来。随即有一个黑影从床下滚出,迅即立起,举起长刀与纪小五打斗。纪小五连忙从楼梯上跑下,黑影在后面紧追不舍。
“你是什么人?”纪小五到中屋里站住,黑影已经追到面前。他细细一看,似乎是一个女人。
女人并不答话,挥刀连连砍杀。纪小五左躲右闪。女人见砍不到他就急了,把刀往他身上掷来,趁纪小五躲让之际,跳上天井的矮墙准备逃走。纪小五抢先一步,抓住她的小腿一扯,女人扑通掉回屋子的地上。纪小五一脚踩在她的心口上,怒喝道:“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躲在床下?”
女人挣扎着。纪小五正想再来点狠的,猛见一个黑影从天井对面跳了过来。他刚想迎战,脑门却被一把冰冷的手枪给抵住。
大伯家的灭门案(7)
“别动,动一动就打死你。”对方喝道。
纪小五只好扔掉匕首,举起两手。借着从天井洒进的月光,他认出此人正是那夜他看到的那个高大的男人,虽然当时看的是背影,不过从身材上看得出是同一人。那人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个屋子里?”
纪小五说:“这是我大伯一家曾经租住的房子,他们被人杀掉了,我是来祭一下他们的。”
“这么说,你是纪树来的侄子?”
“对。”
“那我问你,你大伯在上海干什么工作的?”
“他们是做爆米花生意的。”
“什么?爆米花?”
那人听了愣了愣,把枪拿下。那个女人已经点起一盏油灯。纪小五这才吃惊地认出,她就是那个保姆阿婶。这个看起来有四十多岁的女人竟然有一身功夫,大出纪小五意外。就在这时从天井对面又跳过一个人来,正是纪小五见过的少女。少女叫了男人一声爸,叫了保姆一声妈。
原来他们是一家子。纪小五惊讶地望着他们。此时男人看着纪小五说:“你没有说实话,你不是纪树来的侄子。不过,你也是来找纪树来的,把我们一家当成他们一家了,对不对?”
纪小五不知该如何回答。男人又说:“我姓王,你可以叫我王医生。我只是做医生的,跟纪树来根本没关系。他家以前确实住过这里,但几天前这里发生了一场血案,有两男一女被杀了。我们那天夜里听到了打斗声,早上从天井那边望见这里的情景,但我们不能过来,怕在巡捕面前说不清,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们知道到底死的是谁?是他们一家三口吗?”纪小五问道。
王医生摇摇头,“不是他们一家,其实死的,是三个杀手。”
“杀手?谁派来的?”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那三个杀手正好两男一女,本来是想杀纪树来一家的,却反被纪树来一家三口所杀。纪树来一家逃之天天,下落不明。”
此时纪小五也不隐瞒了,他点了点头说:“没错,我也知道纪树来他们没有死,死的是三个杀手。所以我现在就是为了寻找他们。”
王医生问道:“但你不是纪树来的侄子,你又是哪一派?跟那三个杀手是一路的吧?”
纪小五摆摆手,用带点警告的口吻说:“王医生,关于我的来路,你就不要打听了。我相信我找到纪树来,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对吧?”
王医生思索了一下,点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咱们之间还真算得上殊途同归。好吧,刚才我和我老婆看错了人,我向你说声抱歉。我能问一声您的真名吗?”
“我就叫纪小五。”
“不会吧,这是纪树来侄子的名字吧。”
“不,是我的名字。”纪小五做了个鬼脸。
“好吧,纪先生,咱们是不打不相识啊,现在是朋友了,如果不嫌弃的话,过去喝杯酒吧。”王医生向纪小五发出邀请。纪小五连忙婉拒。
离开屋子以后,纪小五回自已的棚屋。进去发现,里面坐着一个黑影。他刚想喝问,对方已经点着了油灯。竟然是巡捕钱道宽。纪小五忙问道:“钱巡捕怎么在我屋子里?有何贵干吗?”
钱巡捕直截了当,“你到底有没有找着纪树来一家?”
纪小五还想故伎重演,讷讷地说:“我大伯一家被杀了,您也是知道的嘛。”
“废话少说了,”钱巡捕摆摆手,“我知道你是谁,你确实叫纪小五,但你不是纪树来的侄子,而是纪桂兴的侄子。我说得没错吧?”
纪小五大吃一惊,急问道:“钱巡捕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钱巡捕微微一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其实这次你从天津来上海,法租界警察局早就知道了,特地派我来盯着你。你在租界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中呢。这次你被任北救了对不对,告诉你吧,任北就是我的助手。”
“可任北自称是一个侦探。”
“哈哈,当然是侦探,我也是侦探呀,只不过我们是吃公饭的。”
“那,杨贵他们,又是什么人?”
“杨贵是红帮中人。但那个冒充纪树来的,他们这几个是青帮的。”
“红帮和青帮,不是对手吗?”
“是对手,但有时他们会联合起来办事。这种分分合合在上海滩的帮派中太平常了。”
“可青帮的人为什么要冒充纪树来诓我?”
“他们也在找纪树来一家。听说纪树来的侄子来了上海,他们也得弄清真假。如果你真是纪树来的侄子,他们就会绑架你,通过你再找到纪树来。可是他们发现你也是假冒的,一气之下想把你干掉。幸亏任北一直在跟踪你,就把你救了。”
纪小五听得阵阵头晕。这些天他在上海碰上了不少人,什么青帮红帮,什么侦探巡捕,到底哪一个说的话是真的?
大伯家的灭门案(8)
“钱巡捕,那租界警察局为什么要派你盯着我?”纪小五不解地问道。
“这不明摆着吗,你叔叔名气太大了,你是他的侄子,这次到上海是专找纪树来一家的,租界警察局也得想办法保护你。”
“法国人都想保护我?不可能吧?”
“当然,法国人也有另一个目的,就是找到纪树来。”
“他们为什么要找纪树来?”
“这个我不清楚,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那钱巡捕你有没有纪树来一家的消息?”
“稍稍有了点。”
“在哪里?”
“在一个别人根本想不到的地方。”
“能不能跟我透露一下?”
“抱歉,我只对法国人负责,他们现在不让我说,我就不能向别人透露。等时机成熟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的。”钱巡捕淡淡地笑一笑,站起来走了。
钱巡捕走后不一会,纪小五就吹灭油灯,然后也出了门,悄悄地尾随着钱巡捕。
月色朦胧。钱巡捕在前面走着,嘴里还哼着小曲。街头已经少有人过往,显得十分静谧。纪小五发现钱巡捕又向蒲柏路走去,看似到那里巡街的。钱巡捕在蒲柏路上走了一阵,突然折回头,向着纪小五的方向返回来。幸好纪小五赶紧躲到街边的一个凹角里。钱巡捕在街头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确信没人在盯梢,才走到纪树来家的租屋前,举手敲了敲门。门马上打开了,钱巡捕闪了进去。门又关上。
纪小五等了一会,才接近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谛听,听不到什么声音。他又拐到后面弄堂内,拔出匕首撬窗户。然而这一次不知怎么的,那窗怎么撬也撬不开。突然间里面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打斗。隐隐地还有女人喊救命。纪小五急了,嗖地一下从腰间拔出一把斧头,这是他出门时特意带在身上的,现在果然派上用场。他狠狠砍了几斧子,砸开窗户,一个鱼跃窜进屋去。这时才听出,打斗声已经停止,而救命声来自隔壁的王医生家。
纪小五一愣,王医生家怎么有人喊救命?钱巡捕又在哪里?他刚才明明已经进来了。纪小五小心地从后屋走到前屋,这才发现前门开着,他从门里走出去一望,只见有两个黑影正在匆匆离去。这两人是谁?但他也顾不得追上去看看,赶紧回到屋里,从天井矮墙上跳过去。
矮墙的下面就是王医生家的中屋。纪小五往下一跳,却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好像是一个人。他跳开两步,低声问道:“什么人?”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晨曦从天井里映进来,使他可以看出那人蜷缩着一动不动。纪小五蹲下身一探那人鼻息,吃惊地发现此人已经死了。
楼上的呼唤还一声又一声。纪小五从木头楼梯上跑上去,隐约看出有两个人影坐在阁楼上。原来是王医生的妻子和女儿,她们被人捆住手脚,无法动弹。纪小五上前帮她们解开捆绑。王妻急急问道:“小五先生,那两个人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他们从隔壁的门里出去了。”
“你只看到两个人?那我家的男人,没有被他们绑走吗?”
纪小五心里咯登一下,下面那个死去的人,难道是王医生?三个人急急走下来,王妻和女儿认出了地上的人,霎时号啕大哭。
“天呐,他们好狠毒啊,把我爹给杀了。”王医生女儿哭叫。
尸体上并没有血迹。王妻扯开丈夫上身的衣服,才看出胸口有一片红色淤痕。“啊,朱砂掌!”母女俩齐声叫起来。
“怎么啦?”纪小五感到奇怪。
王妻呼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是他,果然是他。”
纪小五也恍然大悟。可他也有点不明白,问王妻:“他们为什么要杀王医生?”
王妻张了张嘴,显得难于出口。母女俩再一次号哭起来。
六
天全亮了。纪小五决定去报案。
法租界警察局在瑞云路上。接待纪小五的是一个中国人,自称廖警官。他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纪小五把王医生被杀的事说了一遍。廖警官吃惊地说:“杀人了?你怎么知道的?”“我亲眼看到了。”“你是他家什么人?”“我跟王医生认识,刚才去他家看望他,正碰上两个凶手从他家离去,他的妻女都被绑在楼上,而王医生死在下面地上。”
“是什么样的凶手,你认得吗?”
纪小五一拍胸脯:“我就是来揭发他的,凶手就是贵局的巡捕钱道宽和同伙。”
廖警官使劲眨巴眼睛,一脸的茫然不解,“巡捕钱道宽?这是什么人?我们局的巡捕房没这个人哪。”
“什么?”纪小五一下子呆住,“可他说他叫钱道宽,成天在蒲柏路上巡来巡去,手里还拿着个橡皮棍呢。”
廖警官勃然大怒,拍了一下桌子说:“那肯定是有人冒充巡捕,简直是胆大包天。你快带我去找到他,我要让他显露原形。”
大伯家的灭门案(9)
纪小五精神大振,他现在急于通过廖警官抓到钱巡捕,搞清一切真相。他和廖警官到了蒲柏路上,来来同回搜索,并没有见到钱巡捕。倒是王医生的妻女从屋子里跑出来,拦住廖警官,要求替她们作主,找到杀害王医生的凶手。廖警官只好象征性地进了王家,察看一下发案现场。然后安抚王氏母女一顿,叫她们先给王医生处理后事。
从王家出来,纪小五和廖警官又四处寻找钱巡捕。找来找去没找到。最后廖警官说他另有任务,先忙别的去了,叫纪小五一个人找找,如果找到了就到巡捕房报告。说完廖警官就走了。纪小五也不拉车了,一个人在街头转悠。不知不觉又到了蒲柏路上。忽然间,纪小五发现了钱道宽,正在前面走着。只见钱道宽一拐,又进了纪树来家那个屋子。纪小五跟到门边,正想从门缝里张望,门却吱咯一声开了,钱道宽站在门里,笑嘻嘻地向他招招手:“来吧,我们正等着你呢。”纪小五正想后退,却发现那个叫花子出现在身后,堵住他的去路。纪小五惊道:“武正,你怎么也在这里?”
武正做个鬼脸说:“有什么话到里面说吧。你想知道的事,今天全会知道了。因为咱们得作个了结。”
纪小五意识到不好,如果他进屋去,一定别想活着离开。他连谁是真正的纪树来还没弄清,而弄清之日就是他的危险之时。因为对方肯定已经明白他的身份了,现在是摊牌的时刻到了。就在这时,纪小五看到杨贵和那几个青帮的人从那边走来,他立即朝杨贵喊了一声:“杨大哥,我被绑架啦。”武正没料到纪小五会叫喊,连忙把他推进屋去。
屋子里还站着一个人,正是任北。可是没来得及说话,外面就响起激烈的拍门声,是杨贵在叫嚷:“里面的人,快开门,在不然我们砸门了。”只见钱道宽给武正使个眼色,武正把门打开。
杨贵他们冲进来,直扑钱道宽他们。混战开始了。纪小五赶紧想趁乱逃走,当他从后窗跳下去,却被武正截住。
纪小五知道这条弄堂一头是死的,出路被武正挡住,现在只有拼死一搏了。他一拳向武正打去。武正轻轻闪过身,一掌拍在纪小五背上,纪小五立即重重扑倒,一时爬不起来。
武正用脚踏住纪小五的背,厉声喝道:“纪小五,快说实话,你到上海来想干什么?”
纪小五知道再不用花言巧语,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要找纪树来,为我叔叔报仇。”
“你叔叔叫纪桂兴对吧?”
“对。他是被纪树来和纪小清给杀死的。”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叔叔?”
纪小五不吭声了。
“还是我来说吧,”武正说,“因为你叔叔纪桂兴杀害了宋教仁先生……”
话刚说到这,武正背后猛地有人接话:“没错,就是我们杀的。”武正来不及反应,一把手枪抵住他的脑袋。
纪小五抬头一看,来的是廖警官。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武正对廖警官说:“这家伙好厉害。快把他抓了吧。”廖警官点点头,一枪击在武正胸口上。武正惨叫一声倒下了。
廖警官吹了一下枪口,问纪小五:“知道这是谁吗?”
“他说他叫武正。”
“哼,他就是纪小清。”
“什么?他就是纪小清?那纪树来呢?”
“在里面呢。走,我们去看热闹。”廖警官说着从窗里爬了进去。
纪小五也随后爬进屋。只见里面的打斗已经分出胜负。杨贵和青帮的人都倒下了,任北也口吐鲜血奄奄一息。只有钱道宽站着,但手捂肚子,明显也受了伤。
廖警官冷冷一笑,用枪对着钱道宽叫道:“纪先生,纪树来,我们终于把你找着了。”
纪小五惊道:“他就是纪树来?可我记得他不是这个模样。”
廖警官上前扯下钱道宽的脸皮,露出一张苍老的脸。纪小五叫出声:“原来是伪装的,果然是纪树来。”
纪树来呸了一声,指着纪小五骂道:“卑鄙的小子,你叔叔纪桂兴确是被我所杀,那是因为纪桂兴是袁世凯派出的杀手,在上海杀害了宋教仁先生。宋先生与孙中山以及黄兴是我们国民党的领袖,可宋先生却在1913年3月被你叔叔和几个同伙杀死在上海火车站。我们父子是宋先生的追随者,发誓要为宋先生报仇,第二年我们总算追踪到纪桂兴的行踪,在天津火车站将他正法。没想到当时你也在,暗中逃脱,一直想反报仇,追杀我们。这次我和儿子小清到上海,被你察觉,你故意装成是我的侄子,来上海寻我们。其实你另有三个同伙,他们有一夜先进了我们的租屋来搞暗杀,却被我们收拾掉。你发觉后故意制造烟幕,嚷嚷是你大伯一家被灭门了,以此掩盖那三个同伙被害的事实,在我这个巡捕面前掩饰过去,将三个尸体去埋掉了事。这几天你假装拉黄包车,一直在寻找我们的下落,本来你还发现不了我们,但我们已经完成新的任务,就要跟你作个了结。可是没想到这个姓廖的警官,也是当年纪桂兴的同伙。现在我们父子尽了大义,死而无憾了。”
大伯家的灭门案(10)
廖警官冷笑着说:“没错,我就是袁大帅派出的四大杀手之一,当年成功除掉了跟袁大帅作对的宋教仁。可惜纪桂兴和其他两人被你们枪杀。而我逃脱了,一直在寻机报复你们。没想到你们事隔三年还会来上海,这等于送上门来。我想知道,你们这次为什么又会重返上海呢?”
纪树来慨然道:“这次也是来惩处那个暗杀小人的。”
廖警官和纪小五异口同声问:“谁是暗杀小人?”
纪树来一指隔壁:“就是王医生。”
“他……他暗杀了谁?”
“黄兴先生。”
“什么?”廖警官和纪小五惊呆了。
纪树来咬着牙说:“黄兴先生去年5月不幸离世,世人都认为他是得病而死。可是医院的一个护士是我家亲戚,她亲口告诉我,黄先生是用错药,抢救不及才去世的。这药是王医生开的,也是他亲手拿来的。她怀疑王医生有意为之。所以我们父子到上海,就是为了调查此事,弄清黄兴先生死亡真相。但由于袁世凯收买了青帮的人,给了我们重重阻碍,一直没能得逞。那次我终于打听到王医生一家的住处,我们就租住在他家隔壁,准备伺机进行审问。可偏偏被纪小五的同伙发觉并上门来暗杀,我和小清不得不把三个杀手搞掉,但已经惊动了王医生。所以我们只好撤出。后来我化装成钱巡捕,总算进了王医生的家。结果王医生否定有意害死黄兴先生。在我们争论时,他突然倒地,猝然死了,应该是犯了心脏病。我急忙给他按压胸口想救他,但最终没有抢救过来。既然人死了,我们也就离开。这段公案也算了结。”
纪小五恍然大悟:“原来他胸口红红的,是被你按压出的,不是中了什么朱砂掌。”
廖警官问道:“这么说来,王医生到底有没有害死黄兴,就不知道了?”
纪树来点点头:“事情真相只有王医生知道,他一死就无从查起了。我们也想让事情过去吧。”
“呵呵,你们本来想离开上海了吧?可没想到这里还有事情没完,有人等着跟你们算账哩。”
此时纪小五已经不耐烦了,抢过廖警官手上的枪说:“还跟他噜嗦个屁呀,让我来杀他,替我叔叔报仇。”
砰地一声枪响了,纪树来晃了晃,却没有倒下去。纪小五恶狠狠又连开了三枪,直到枪里没了子弹。可是睁眼一瞧,纪树来不仅没有躺下,还冲着他笑呢。穿着的长衫上也没有一个枪眼。
“这……这是怎么回事?”纪小五惊愕地问着廖警官。
廖警官接过枪,哈哈一笑说:“你没见过这种枪吧,告诉你吧,这是一种法国枪,专门是用来吓唬人的,其实那些子弹只会砰砰响,却不会射出去,杀不死人。但警察碰上犯人只要一开枪,就能把他吓瘫。懂了吧?”
纪小五愣愣地问:“那……刚才纪小清不是中枪死了吗?”
“谁说我死了?”背后响起纪小清的声音。
纪小五一回头,发现纪小清完好无损地站在后面。
“廖警官,你刚才不是说,你是我叔叔的同伙吗?怎么你……”纪小五有点不知所措了。
廖警官瞪着纪小五:“其实,你也是在将错认错,因为当时你叔叔和三个同伙在天津火车站被纪先生所杀时,你也在场,你心里清楚你叔叔的同伙都是谁,可我一说是你叔叔的人,你假装相信了,其实是你要在除掉了纪先生父子后再把我除掉。只可惜你已经没机会了。”
廖警官说着掏出另一支枪:“我其实也是宋教仁先生的保镖,宋先生遇难,我是有责任的。幸好法国人也是同情宋先生的,所以他们收留我,让我当个警察,暗中调查纪桂兴的行踪。他去天津就是我搞到的情报,通报给了纪先生,才在天津火车站碰上他并将他正法。你知道我们是怎么了解你的吗?正是你叔叔临死前对纪先生叫嚷,说他还有个侄子,一定会为他报仇的。在你来上海复仇前,我早已调查清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纪小五冷汗直流。没想到精心设计的报仇计划,早在对方的掌握之中。他又想到一个问题,问道:“可是青帮的人,还有杨贵,又是怎么回事?”
纪树来说:“袁世凯买通了青红帮,杨贵他们是助纣为虐而已。所以今天就是他们的下场。”
“那么任北呢?”
“任北是我的小舅子。是黄兴先生的保镖。”
“好了,现在一切你都明白了。就带着这些事实,去见你的叔叔吧。”廖警官向纪小五的脑袋举起了枪。
就在这时,纪树来挥手制止了廖警官。纪树来严肃地望着纪小五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叔叔死有余辜,本来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这么年轻,我也实在不忍心让阎王殿上再多一条冤魂。你还是走吧,以后远离江湖,找个地方成家过日子去吧。”
纪小五呆呆地朝门口走去。当他确信他们不会在背后开枪,连忙回过身,扑通跪在地上,感激朝他们磕了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