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西海岸布列塔尼地区有一座名叫芒迪法一凯尔诺兹的小灯塔(当时主管部门把它列为小灯塔,是为以后把它加高加大)。它的样子就跟现在沿海地区仍常见的那类小灯塔一样,方形,不太高,坐落在孤零零的海岬的顶头。塔身的花岗岩被凿得整整齐齐,还涂上了白色,以便给那些过往的船只指示方向。塔顶的红灯和塔边的小房子与塔身一起,构成了一座美丽可爱的灯塔。
这类小灯塔筑在海岸陆地的最前端,或筑在靠海岸的一个小岛上,虽与大海中的孤塔不同,但一样是远离一切,像一个哨兵,守卫在危险的航区。
一旦大海咆哮起来,就没有人肯冒险到这种地方来。
通常在海上的孤塔里是由三个男人轮流换班看守,每隔六周,桥梁公路工程局的设标船来补充给养时,换一次班。而陆上的灯塔是由一个家庭来看守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群孩子。他们就住在塔边的小房子里。四周的一小块土地上,种着不多的蔬菜,用石块垒起一堵挡风的墙,还可以收获一些土豆、胡萝卜、豆角什么的。除此之外,为了维持生活,男人和孩子们还常到海滩上,摆上几根钓竿,放好绳钩,钓些鱼,背着笼子到岩石缝里去找些虾蟹。他们只是在买面包、饮料和必须的生活用品时才到村子里去。
在很多年以前,芒迪法一凯尔诺兹塔的看守是乌桑岛的一个名叫皮埃尔·戈乃克的人,他是个老海员。还是在装甲舰刚问世的时代,他就曾随三桅战舰在海上航行。他曾跟着里维埃①在东京湾打过仗,在德巴比埃桥战役中,里维埃被黑旗军杀死,他却幸运地死里逃生。总之,他过去是个大胆的家伙。他被安置在这里,带着妻子玛格丽蒂和七个孩子生活:老大是个女孩,十二岁,叫盖德;老二也是个女孩,叫玛丽一昂热,十一岁;老三是个男孩,九岁,叫扬;其余的都还小,只会吃和哭。三个大孩子能帮母亲种上豆,帮父亲安排钓竿。他们在陡峭的悬崖上蹿来蹿去,就好像走在大路上一样。他们爬上爬下地搜索着每一个岩洞,塔下的这些岩洞简直像许多真正的大教堂。他们瞧不起巨浪、波涛、潮水和翻腾的大海。没有谁比这三个孩子更敢于和大海挑战的了,尽管他们中有两个还是小姑娘。
政府给了他们住处,还给点钱买面包和衣服,有一小块贫瘠的土地,可以长出些土豆,大海里捕来的鱼可以做成鱼汤,加上这三个能干的孩子,虽说他们并不富裕,但是全家九口一年到头生活得还挺快乐。
每天从夜晚到黎明,芒迪法一凯尔诺兹塔上转动着的“红眼”在顶端闪亮,它在向海上每一个过路的人说:“注意!请你们转弯,这儿都是石头和激浪。”
附近的村民有时看到戈乃克家的人来到村上,父亲很少来,比较常来的是母亲,尤其是盖德、玛丽一昂热和扬,他们来买东西。为了节省木拖鞋,他们光着脚来回走十二公里。有时孩子们只要到信号所去取他们的包裹就行了,不用到村子里去,因为信号台的观察员们在送灯塔的东西时,有时也把他们的必须品捎来,这样就可以使他们少走一半的路程。但是,不管去信号所还是去村里,总要经过两个沙滩间的一条又窄又陡的小路,遇上刮风下雨的天气,滚滚的海浪拍击着礁岩,搞不好就被大浪卷走了……那时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啊!
①里维埃(Rivieiel827一1883)法国海军军官,1882年被派在印度支那,守卫当时的法属殖民地河内城,后与越南人和中国的黑旗军作战,1883年阵亡。
有一次正好碰上大潮,是这年里最大的一次海潮。每当这种大海潮来临之前,他们便可以深入海里较远的洞穴里去找到更多的动物,尤其可以捉到黄道蟹和梭子蟹……。恰好这次大潮前海上很平静,没有什么大浪,灯塔周围的海水都退去了,这是很少见的。戈乃克一家人非常高兴,一清早就从他们的“窝”里出动,带着捞网、刀、篮、钩以及所有适合低潮时干活的工具,从高处连滚带爬地到了下面。不过,这是个不平常的日子,晴雨表的情况不大妙,天气相当沉闷,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请大家相信,他们真是在卖力地干活,他们忙着抓黄道蟹、梭子蟹、花鳅、帽贝……大海从来没有这么和蔼可亲,叫他们样样都获得了大丰收。
可就在这浅水平潮的时候,忽然出现了变化。远处海面上出现了一阵阵奇怪的微波,天空堆起了滚滚的乌云,西南风发出了凄厉的尖叫。顷刻之间,海的边缘发白,仿佛锅里将要煮沸的水一样翻滚起来。
父亲皮埃尔·戈乃克抬起头,他看得出这天气在变化,说道:“咱们碰上了最坏的天气。”
然后他用鼻子嗅嗅空气,补充说:
“咱们还可以干完,还有一些时间。”
大伙又接着干起来,可是渐渐地,必须一点点往后退了,因为起浪了,而且是汹涌的波浪。从岸边打来的怒涛,仿佛是一只急于吞噬一切的猛兽,把一块块原来露着头的岩石吞没下去,浪花开始四处飞溅。到了午后近两点钟的时候,戈乃克一家人全都被逼到塔脚下的悬崖附近。
“孩子们,上去。”父亲说。“你是女人,也上去。这些篮子重,我呆在下面守着,等盖德把她的篮子背上去以后,再来帮我把这些篮子弄上去。”
这些小家伙攀登峭壁,连猫都不会比他们更敏捷,那女人也一样,他们用光脚、肘和膝盖紧紧地抓住峭壁,沿着长期由他们爬出来的一条小路,一直爬到悬崖顶上。女人马上点着炉火,用大家出力弄来的东西做晚餐。玛丽一昂热和扬照顾着小弟妹们,盖德因有父亲的嘱咐,把背着的东西一放到地上,立即又爬到悬崖脚下去帮助父亲。
戈乃克一边瞧着大海,一边在下面等着。现在海水已打到他的脚跟。他一面抽着烟斗一面说:
“老天爷,这天气真糟透了!”
海水涨潮时刮起大西南风,这是顶坏的事了。
“走吧,盖德,这只篮子你背,其余的我背。快快走吧,到上面比这儿好多了。”
女儿走在前面,父亲跟着。他们在岩石中拐弯抹角地向那条能攀登到灯塔上去的小路走去。父女俩一路上高高兴兴,因为这次捕获的东西足足可供全家吃上四天的。
盖德快要走到悬崖了,突然听见一声叫喊,接着是一声响和一声咒骂。
她转过身来,看见父亲在一块绿色的海藻上滑了一跤,跌进一个水窟窿里去了。一般在于这种活的时候,滑倒的事是难免的。不过,滑倒的人总是先想到背着的东西,想到篮子里的鱼虾会跑出来逃走,得赶快再找回来,而不是先想到自己。滑倒了,爬起来,就又走了。但是这回的戈乃克是一点也起不来了,他的一条腿摔断了。
小盖德试着把倒翻在水窟窿里的父亲拉出来,……父亲的手紧抓着岩石,她使劲地拉他的胳膊……海水呼啸着冲过来,大片大片的浪花和泡沫溅到他们身上……因为力气太小,当然没有拉动……这时,头脑冷静的小盖德飞快地又爬到灯塔上去了。于是玛格丽蒂带着大孩于们马上下来找到了他的男人……他们几个人,一起用劲,终于把混身是血的戈乃克从水洞中拉了出来。这时,波浪就像一群狗紧紧地跟在他们脚后,他们花了两个小时,总算把受伤的人拖到紧挨着悬崖的地方,把他放到一块比较高的岩石上。
这地方风比较平静,水面也像死水似的,算得安全。这时,海水还只不过酝着这块岩石的下半截,在它的周围嬉耍着。
可是,这回遇上的是大潮的时刻,正值十二月,天又黑得很早,再加上这场特大的暴风,连接陆地的那条小路早已被波涛淹没了。
起先戈乃克嘟嘟哝哝咒骂不停,后来他大声喊道:
“这鬼天哪!当黑旗军在砍我伙伴们的脑袋时,我却能从他们的手掌心溜了出来,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海把我吞掉!……”
然而当他看见吼叫着翻滚的波浪和渐渐变黑的天空时。他什么也不说了。
他挺起身子,用手撑着,把身体向后拖了拖,背靠峭壁坐下,两腿叉开,摔断了的那条腿软扒扒地放在面前。他从粗布工作服里拿出烟斗、烟丝和打火机。和往常一样,从容不迫地把烟丝装进烟斗,用软帽挡住风和水沫,点燃了,一声不响地抽了起来。
他的女人站在他的旁边,背靠着岩石。三个大孩子紧紧抓住峭壁,贴近站着。
在他们的上方,耸立着笔直的峭壁,除了很少几处高低不平的地方可以用来做梯级外,几乎是光溜溜的。从一块凹进去的缺口处,由下向上看,可以看见六十米上空的方形灯塔。在他们前面,浪花飞溅,一块块岩石渐渐覆盖上棉絮一样的棉花,轰鸣的巨浪使愤怒的大海在摇荡,晃来晃去。绿色的巨浪犹如一座座高墙,发出隆隆的巨响,冲向岩石,撞得粉碎,或者涌进岩穴洞开着的大门,但立刻又被岩壁驱赶出来,发出一阵阵劈裂的雷鸣声。一望无际的大海,直伸向天涯。
这时,地平线上,接连天穹的云层越来越厚,一阵高过一阵的巨浪怒气冲冲地奔腾而来,仿佛是要为那些刚才在岩石上撞碎的海浪复仇。一种猛烈而阴森可怕的嘈杂声在不断升起、扩大,撞击、呻吟、哀嚎、喧嚣……大海,由于它自身的盛怒,加上狂风的鼓动,如同一只疯狂的猛兽扑向呻吟的颤抖的大地。
那男人、女人和他们的孩子就呆在这疯狂的大海和遭难的大地之间,陷入了困境。男人毫不动弹,女人和孩子们面色苍白,直发抖。过了一会戈乃克终于转过头来说:
“该上去把灯点亮,天,眼看就黑了。”
女人和孩子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说话,不动弹,脸色更加苍白。
戈乃克又抽了口烟,说:
“你们大概听明白了吧?……上去,我说了……到灯塔上去!越快越好!……”
马格丽蒂不由自主地发着嘶哑的声音说:
“可是,皮埃尔……”
他直起上身,粗暴他说:
“还有什么吗?……”
“可是你……我不愿意……有……”
她结结巴巴他说。
“上去个人,我说过……”
他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
马格丽蒂一阵冲动,喊道:
“我留在这儿,我!”
男人现出微笑,说:
“要是你愿意……你从来就是个好女人……孩子们也能做好,他们知道……盖德,玛丽一昂热,你们两个大,该你们去管……要是弄不好,叫扬来告诉我……上去吧,你们三个都走……”
他朝着孩子们的方向做了一个模糊的手势,这手势可能是一个命令,但也是在向他们告别和祝福。
当玛格丽蒂坐在她丈夫身旁时,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已在用他们的光脚攀登峭壁了。
“这是些好孩子”,男人说着,又拿起烟斗,重新瞧着大海。女人靠着他,用布列塔尼语低声地祈祷着。大海的咆哮声使他们俩什么也没听见。
“他们在上面搞什么名堂,怎么不点亮灯?”皮埃尔大声责怪着。
大风暴使得天色变得很灰暗,夜色降临了。男人仔细地倾听了一阵,发现在大海不断发出的嘈杂声中,又夹杂着别的什么声音。最后说道:
“是向西去的汽笛声,有条过路的轮船,我的红灯亮起来,可能还来得及。”
一声惊叫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出了什么事?……”
玛格丽蒂哆哆嗦嗦地指着一阵高耸的浪涛,浪头摇摇晃晃,打着旋涡,直向他们躲避的地方扑来,猛然在不远的岩石上撞得粉碎,冰冷的水滴撒了他们一身一脸。戈乃克笑眯眯他说:
“是啊,这家伙来啦……要是它再涨一小时,我“们肯定被卷走……就因为这个,我才让孩子们都上去。”
接着他又装满烟斗。
这时,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听到一声叫唤。
“扬,是扬!”母亲说。
就在她的上头,九岁的男孩用膝盖和手指紧扒着峭壁正在下来。
“为什么她们不点灯?”父亲厉声地问。
“盖德找不到火柴,”气喘吁吁的小男孩回答。“炉子里的火灭掉了。”
“天哪!真是笨蛋,这两个小姑娘!……拿去,这是我的打火机,拿上去给她们,可别在半路上掉啦……用不着再给我拿下来了……我不需要它了。”
话音一落,女人打了一个寒颤。
“快走,我的扬,有条船在转来转去,寻找它的去路。”
戈乃克竖起耳朵听着,在暴风的狂嚣声中,又一次传来一声汽笛的呼唤。
小男孩又在攀登峭壁了。
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现在每一阵涌浪都把它长长的浪花和激起的水滴,直送到他们栖身的这块岩石上来。
“我们完蛋啦!”玛格丽蒂搂着她丈夫的脖子结结巴巴他说。
男人也搂着她,说:
“我嘛,算是倒霉,……可你呢,应该到上面去,你现在还可以上去。”
她低下头,固执他说:
“不。”
“应该上去!为了这些孩子。”
“政府以后会照顾他们的。”
“我情愿由你来照顾……而且需要把灯点亮,你看得清楚,盖德……她点不着,去帮帮她……应该点亮,我跟你说,……要是不点亮,那我,我这个看守人,就会变成一个杀人犯。快去吧,玛格丽蒂……”
“不。”女人又说。
于是戈乃克又说:“我命令你去点灯!”
她沙哑地喊道:“可是你就要死去,如果我把你留下……我不愿你死……我们要死就死在一起……”
“首先是命令,我跟你说,……此外,海水也许不会涨到我呆的地方……假如我挨过了潮峰,这一整夜就安然无事了。只要你们能穿过沙滩去找信号台,天一亮他们就会从这儿把我拉走……快,去吧,玛格丽蒂……”
黑暗中,女人看不见男人的手势,只见海上的风浪向他劈头盖脸地打去,远处的汽笛在呜呜地叫。
她站起身来,说道:“好吧,我去了就来。”
她发疯似的一跃而起,紧抓住峭壁,在黑暗中向上攀登。
戈乃克发出一阵阵断断续续的笑声。
“我嘛,这忽儿可以准备我的行装了……可是我很想先看见灯火,然后……你啊,你这个不讨喜欢的女人,你难道不可以再多呆一会吗?……”
他正在说笑时,黑暗中一股水重重地冲到他胸口。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汽笛仍在一次又一次的鸣叫。
“灯火,”他呻吟着。“我的灯火啊!点亮它……点亮它啊……”
好像海浪暂时缓和了一下……难道是满潮了吗?暴风雨仍在吼叫、哭泣,可醉鬼似的浪涛却在团团旋转,不再往上升了。
男人长长地吐了口气,腰部猛一用劲,站了起来,背靠着墙,笔直地站着。衣衫湿透了的身体直打哆嗦,断了的腿在下边不停地晃动。
汽笛又响了…… 黑暗中戈乃克在他的上头听见了响声,有人下来了,玛格丽蒂气喘吁吁地喊:“行啦,她们点亮了……坚持住,我的皮埃尔……我拿来了一根缆绳……顶住……满潮了……”
远处传来汽笛声…… 接着传来一声超人的叫喊:“终于亮啦!……”
在六十米高处的悬崖边上,灯像闪电一样突然放射出红光,它慢慢地有规律地转动,一束光先扫过悬崖,然后扫过远远的海面,灯光掠过的海面现出血红的颜色。
地平线上,汽笛再次盖过暴风雨的吼叫,鸣叫了三声,宣告船已看见了灯光,它知道该怎么走了。
“得救了!……”戈乃克大叫,他是在说那条船。
“得救了!”玛格丽蒂回答着。她是说他丈夫。
这时,海上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巨浪,也许是从大西洋一个秘密深渊中涌出的,这种无声的巨浪吞没一艘海轮就像吞嚼一根稻草那么轻而易举,乌黑的巨浪,峰顶是白花花的……这巨浪嘶哑地吼叫着升起来,一下子高到峭壁的半腰…… 当灯塔的光束再次转过来射到崖脚下时,只见原来的那块岩石上,光秃秃的,空荡荡的,只有冰冷的水在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