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跑线

　　格利佛落入巨人手中
　　1702年6月20日，我随“冒险号”出发。一路顺风地到了好望角①。第二年三月底前，我们又开船前进。在马达加斯加岛海峡，我们受到暴风袭击。
　　这股暴风连续吹了二十天，把我们向东吹离了原定的航线。虽然我们的粮食很充足，船很结实，水手也都很健康，可是淡水非常缺乏。
　　1703年6月16日，我们船上一个水手爬上中桅杆发现了陆地。船长派了十二名武装的水手，带着水桶，乘小艇上岸去找淡水。我请求同他们一道去，好上岸观光一番。
　　登陆以后，我们既找不到河流或泉水，也看不见人迹。水手们在海边寻找淡水时，我独自一人向另一边走出大约一英里路，开始感到疲倦了，就回头慢慢地往港湾走去。但是，走到快近海边时，我看见水手们已经上了小艇，拼命地往大船划去。我大声喊叫，可是没有用处。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个巨人在后面追他们。他跨着大步在水里走，水深不到他的膝盖。不过，我们的人已经远离他半里路，所以这个大怪物追不上小艇。
　　我不敢继续停留，回身沿着原先走过的路拼命跑，然后爬上一座陡峭的小山。山上可以望见这地方的景色。我发现这地方都是耕地，不过首先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地上的草。这种草仿佛是做饲料用的，大约有二十英尺高。
　　我发现了一条大路，我当时把它看做大路，其实它只是本地人穿过麦田的小路。现在正是快要收割的季节，麦子长得至少有四十英尺高。我花了一小时走到这块田地的尽头。那里围着一道篱笆，我正在极力寻找篱笆的缝隙，忽然发现旁边那块田上，有一个巨人朝我走来，他的身材和在海里追我们小艇的那个人同样高大，有普通教堂的尖塔那么高。我推测，他跨一大步差不多就有十码。我又惊又怕，连忙藏进麦田里。我望见他回头看着他右手旁边的那块田，又听到他喊叫，那声音就像轰轰的雷声，在高空中发响。这时候，有七个同他一模一样的怪物应声而来，他们的手里都拿着收割用的镰刀，每把镰刀大约相当我们的镰刀六把那么大。
　　这些人不如头一个人穿得好。他们像是那个人的仆役或雇工，他们到我呆着的那块田里来收割麦子。我尽可能离开他们远远的，在麦秆间困难地走着，一直退到一个地方，那里的麦子都被风雨刮倒了。我无法再进一步，因为我爬不过东倒西歪交叉着的麦秆。
　　有一个割麦子的巨人已经来到我躺着的田垄十码外的地方，他再走一步就会把我踩死，或者他的镰刀会把我砍成两段。因此，就在他又要迈步的时候，我吓得拼命大叫起来。那个巨人把脚往前移动了一点，在麦秆中四处望了一下，最后看见我躺在地上。
　　他放胆用食指和拇指从后面捏住我，将我提了起来，离他的眼睛不到三码远，这样可以把我的形状看得格外清楚。尽管他紧紧地捏住我的腰部，把我提高到离地面六十英尺高的地方，我却下决心绝不挣扎。我仰望着太阳，两手合拢，做出祈求的姿态，并且用可怜的声调，对他说了几句话。我时刻担心他会把我摔到地上，就像我们平常想弄死讨厌的小动物那样。
　　①好望角是非洲南部的一个港口。
　　不过我的运气好，他好像喜欢我的声音和姿态，立刻就带着我上他的主人那儿去了。他的主人是一个富有的农民，就是我在田里首先看见的那个人。
　　这个农人听完雇工的报告以后，就拿上一根粗细同我们的手杖差不多的麦秆，把我的衣服下摆挑起来。他好像以为这是我天生的皮壳呢。他又吹开了我的头发，仔细看我的脸。雇工们都围拢来之后，他轻轻地把我放在地上，让我趴着，但是我马上站起来，慢慢地踱来踱去，让这些人晓得我并不想逃跑。
　　他们为了更好地观察我的举动，全都围着我坐了下来。我摘掉帽子，向这个农民深深地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我双膝跪下，举起两手，眼睛向上望着，拼命大声他说了几句话。我从口袋里拿出一袋金币，恭恭敬敬地献给他。他伸手接了，拿到眼前去看，后来又用一只别针拨来拨去，可还是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他做手势要我把这些金币装好收起来。我又献上去几次，他都不要，我只好把钱收起来。
　　后来，他打发雇工们回去割麦，而从衣袋里拿出手帕，对折起来，铺在左手上，再把手平放在地上，做手势要我站上去。我很容易就做到了，但又怕掉下去，就直挺挺地躺在手帕上面。他用手帕的其余部分裹住我的身体，就这样把我带回他的家里。农人进屋就喊妻子来看我。但是，他的妻子尖叫一声，回头便跑，同英国妇女看见癞蛤蟆和蜘蛛一样。不过，过一会儿，她看见我的举动斯文，很听从她丈夫的指挥，马上放了心，渐渐喜欢起我来。
　　中午十二点左右，仆人端来午饭。在一个直径约二十四英尺的盘子里，盛有一大盆肉。一起吃饭的有农人和他的妻子，三个孩子和一个老祖母。他们坐下以后，农人把我放在桌上，离他稍远一点的地方。从到地上有三十英尺高。我非常害怕掉下去，因此尽量离桌边远些。
　　农人的妻子切下一小片肉，又弄碎一点面包，放在我的面前。我向她深深地一鞠躬，拿出我的刀叉就吃了起来，这使他们高兴极了。女主人叫女仆拿来一个小酒杯（可以装三加仑左右），斟满了酒。我很费力地两手捧起杯子，做出最恭敬的样子，用英语大声地说：“为夫人的健康干杯。”他们大家乐得哈哈大笑，那闹哄哄的声音差点把我震聋。这种酒尝起来像我们的淡苹果酒，并不难喝。
　　饭吃了一半，女主人心爱的猫跳到她的身上来，我听见背后有很大的响声。像有十二个织袜工人在工作似的。回头一看，原来是这只猫在那里打呼噜。当女主人喂它、抚摩它时，我看见它的头和一只爪子。据我估计，这畜生要比我们的一头公牛大三倍。
　　午饭吃完以后，主人到他的雇工那儿去了。我非常疲倦，很想睡觉。女主人感觉到了，把我放到她自己睡的床上，用一条干净的白手帕给我盖上。
　　我大约睡了两个钟头，梦见在家同妻子儿女一起。我醒来发现，在一间两三百英尺宽、两百英尺高的大房间里，我一个人躺在一张二十码宽的床上。
　　这个时候，我感到更加伤心。女主人料理家务去了，把我锁在这房间里。
　　就在这时，有两只老鼠爬进帐子，在床上东闻闻西闻闻。有一只几乎爬到我脸上来了，吓得我跳起来，抽出宝剑自卫。这两只可恶的畜生竟敢对我两面夹攻，其中一只用前爪抓住了我的衣领。幸亏我迅速把它的肚子剖开了。
　　它倒在我的脚下。另外那一只看见同伴的命运，就逃掉了。可是它逃走前，我刺中了它，使它的背受伤，淌了不少血。
　　这桩伟大的业绩结束以后，我在床上慢慢地来回踱步，让呼吸平静下来，精神恢复正常。这种老鼠有我们的大猎狗那么大，可是比猎狗更机灵，更凶恶。因此，如果我睡前解去了主剑，那一定会被撕成碎块。我量了一下死老鼠的尾巴，发觉它有两码差一英寸长。
　　不一会儿，女主人进来了。她看见我全身是血，连忙跑来把我拿起。我指着死老鼠，笑着，并且做其它手势，表示我没有受伤。她欢喜极了，叫女仆拿火筷子把死老鼠夹起，扔到窗外。然后，她把我放在桌上。我把我那全是血的宝剑给她看，再用上衣的下摆把它揩干净，插进剑鞘。
　　格利佛到各处表演
　　我的女主人有个九岁的女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做针线活很灵巧。她母亲和她把她的洋娃娃的摇篮整理好，给我过夜。摇篮放在一个小抽屉里面。
　　为了防老鼠，又把抽屉放在一个悬空的架子上。我同这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这一直是我的床铺。这个小姑娘很能干，她用上好的布料给我做了七件衬衫和一些别的衣服，但实际上这布比我们的麻袋布还要粗糙。她经常亲手给我洗衣服。她也教我她本国的语言。我指着什么东西，她就告诉我那东西的名称。因此，几天以后，我就可以随意要东西了。她的脾气很好，身高不到四十英尺，按年龄说，她算矮小的。她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格里尔德林”，全家人都这样叫我。后来，全国都这样称呼我。这个字的含义相当英语里的“小人”。我在这个国家里活得下来，主要是靠了这姑娘。我把她叫做我的“格兰姆达克利契”，意思就是小保姆。
　　我的主人按照他一位朋友的建议，在一次赶集的日子，把我装在盒子里，带到邻近一个镇上去了。同去的还有他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的保姆，坐在他背后的马鞍上。盒子关得紧紧的，除了一个小门给我进出，还钻了几个眼，让空气流通。
　　主人在一家客栈落脚，这是他常来的地方。
　　我被带到客栈最大的房间里，放在一张桌上，这房间大小约三百平方英尺。我的小保姆站在桌子旁边一张矮凳子上照顾我，指点我该做什么。为了避免拥挤，我的主人每次只允许三十个人进来观看。我照着小姑娘的吩咐在桌上走来走去，她问我一些简单的问题。我尽量大声地回答。我好几次转身向观众行礼，说欢迎他们，还说了我学过的一些别的话。我举起一个盛了酒的顶针①，祝他们健康。这个顶针是小保姆给我当杯子用的。我抽出宝剑，照着英国击剑家的姿势舞弄了一番。
　　这一天，我为观众演了十二场，而且往往不得不重复那些把戏，一直到我累得半死才停止。那些看过的人把我的表演说得神妙到极点，引得人们都想挤进来。我的主人为了防止危险，拿了一些长凳围在桌子周围，使得人们伸手够不到我。可是，有一个小学生把一颗棒子对准我的头扔了过来，差一点打中我。要不然，来势那么猛，那颗南瓜大小的棒子，一定会把我的脑袋砸碎。不过，我很满意地看到这个小淘气挨了一顿好打，给赶了出去。
　　①这是一种套形顶针，与我国的环状顶针不同，这种顶针流行于英国和日本。
　　我的主人通知大家，下次赶集的日子我还要来表演。这期间，他为我预备了一辆舒适的车子。他这样做很有道理，因为这头一趟路程和八个钟头的表演，使我疲倦得几乎站不住，也说不出话来了。至少花了三天工夫，我的体力才恢复过来。可是我在家里也没有得到休息。远近一百英里以内有身份的人，听到我的名声，都到主人家里来看我，来客不下三十个，都携带着妻子儿女。我的主人在家里展览我的时候，即便只有一家人来参观，也要按照坐满一屋子的人数收费。因此，有一阵子，我虽然没有被带到集上去，一个星期里也难得有休息的日子。
　　我的主人觉得我可以赚大钱，就决定带我到国内主要的城市去。他准备了长途旅行必需的一切东西，安排好家里的事情，就告别了妻子。在1703年8月17日，也就是我到这里大约两个月的时候，我们动身前往首都。首都的位置在这个王国的中部，距离我主人的家有三千英里光景。
　　10月26日，我们到达首都。他们称这里“洛巴尔格鲁德”，意思就是“天下第一的骄傲”。我的主人，在离开王宫不远的大街上找了一个住所，照通常的方式到处张贴广告，详细描写了我的容貌和演技。他还租下一间三百到四百英尺宽的大房间，预备了一张直径六十英尺的桌子，给我表演用；又在桌面四周围上栏杆，也有三英尺高，防我跌下去。我每天演出十场，使所有的人惊奇又满意。
　　格利佛在王宫的奇遇
　　我每天不断地表演，不到几个星期，我的健康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的主人从我的身上赚钱越多，就越不满足。我的胃口完全坏了，瘦得差不多只剩一把骨头。那农人看到这种情形，断定我快死了，便决心把我卖掉来捞一笔钱。就在这时，朝廷里派来了一位官员，命令我的主人马上带我到宫里去，给王后和贵妇们消遣解闷。有几位贵妇人已经看过我的表演，并且把我的美貌、举止和智慧都向王后报告了。
　　王后陛下和她的侍从非常喜欢我的风度。我双膝跪下，请求王后赏脸让我亲一亲她的脚。可是，这位仁慈的王后却伸出小指头让我亲吻。我用双臂把它抱住，非常尊敬地吻了她的指尖。她问了几个关于我的祖国和旅行情况的问题，我都尽量简单明了地给她回答。她问我愿不愿意住在宫里，我深深地一鞠躬，很有礼貌地回答说，我是我主人的奴仆，不过要是我选择的话，为陛下效劳，是我认为最光荣的事。她接着就问我的主人，愿不愿意把我卖个好价钱。他本来担心我活不上一个月，想要卖掉我，便讨价一千块金市。钱当场就付给他了。
　　我当时向王后说，现在我既然是陛下最卑贱的奴才，我就请求陛下开恩，雇用“格兰姆达克利契”，让她继续当我的保姆和老师。王后答应了我的要求，并很容易地取得了那个农人的同意，他很高兴他的女儿被选拔到宫里去。
　　那可怜的姑娘也喜出望外。
　　王后亲自带我去见国王，国王刚从朝廷上回到后宫。王后轻轻地放我站在桌上，吩咐我向国王叙述自己的身世，我很简单他说了几句。小保姆当时在门外等候着，她被叫进来，证实了我到她父亲家里的一切经过。
　　国王是一位有学问的人，而且对于哲学，特别是数学，很有研究。话虽然这样说，可是在我没有说话之前，他还以为我是哪个能工巧匠设计的装发条的机器人呢。
　　国王叫来了三位大学者。他们非常仔细地察看我的牙齿，看出来我是食肉动物；可是，许多四脚兽都比我强壮，连田鼠和其他一些动物也比我机灵，所以他们想不出我是怎样生存的，除非是吃蜗牛和别的昆虫。他们又根据书本上的理论，证明我连这也办不到。我小得同谁也没法子比较，就是王后宠爱的那个矮人，在全国就算是空前矮的了，他也差不多有三十英尺高。他们争论了好久，然后一致断定我是大自然的畸形儿。
　　听到他们的结论以后，我请求说一两句话。我诚恳地向国王保证，我是从另外一个国家来的，那里有几百万男女，身材同我一样大小；那里的动物、有树木和房子都同我大小相应，所以我在那里能够自卫、谋生，就同陛下所有的臣民在这里一样。
　　学者们不相信我的这番话，说那个农人把我教得真不错。国王的见识到底高明一些，他叫几位学者退下，并且召见那个农人，幸亏他还没有出城去。国王先单独盘问他，然后让他同我和小保姆对证，这才相信我说的可能是真话，他要王后吩咐人们对我特别照顾，并且让小保姆继续负责照料我，因为他看出来我们非常要好。
　　王后命令她的私人木匠设计一只箱子，作为我的寝室。这个木匠是一位高超的手艺人。在我的指导下，用了三个星期给我造好了一间木头房子，宽窄是十六英尺，高十二英尺，有几扇玻璃窗，一道门，还带两个壁橱，就像一间伦敦式的寝室。天花板上装了两个铁合叶，可以上下开关；替王后做家具的工人做的一张床。从这里放了进去，小保姆每天亲手把床拿到外面去晒，夜晚放回来，把房顶锁住。有一个制造玩具出名的细工木匠，给我做了两张带靠背和扶手的椅子，用的材料就像象牙；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橱柜，给我放东西。
　　房间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衬上了厚绒，防备有谁提箱子不小心发生意外，也防备我坐马车晃荡时一下子碰伤。我要求给一把门锁，防老鼠跑进来。铁匠试了好几次，才做成一把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小的锁。
　　王后还吩咐买最薄的绸缎，给我做衣服。可那料子同英国毯子差不多厚，非常笨重。衣服是照这里的式样做的，有几分像波斯①服，也有点像中国服，倒是很大方，很好看。
　　王后非常喜欢我做伴，少了我就吃不下饭。在她的饭桌上，她的左胳膊时旁边，给我放了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小保姆站在地上的小凳上面，挨着我的桌子，照顾我。我有一整套银的盘碟和其他餐具，同王后使用的比起来，大小差不多就和伦敦玩具店里洋娃娃房间摆设的餐具一样。
　　同王后一起吃饭的只有两位公主，大的十六岁，小的十三岁零一个月。
　　王后常常放一块肉在我的碟子里，让我自己切来吃。她喜欢看我一点一点地吃。王后吃一口，抵得上十二个英国农民一顿饭的食物。起初我看了真恶心，她吃百灵鸟的翅膀，连骨头一起嚼，虽然那翅膀有我们最肥的火鸡翅膀九倍那么大。她用一只金杯子喝酒，一口喝的比我们装五十二加仑半的一大桶还多。她的餐刀的长度，等于我们的两把镰刀拉直了那么长。
　　每逢星期三，国王、王后和王子公主们照例要在国王的寝宫里一道进餐。
　　①波斯现在称伊朗，是亚洲西南部的一个国家。
　　当时我已经成了国王的大宠臣，因此我的小桌椅就被放在他的左手边，摆在一个盐瓶跟前。这位君王喜欢同我谈话，问我关于欧洲的风俗、宗教、法律、政府和学术的情况，我都尽可能地加以说明。他的理解力很强，判断也很正确，所以他对于我说的话都发表了很聪明的感想和意见。
　　可是，说实在话，他所受的教育使他成见很深。一次，当我把我亲爱的祖国在海上和陆上的贸易与战争、宗教的派别、国内的党派的情形，谈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就忍不住用右手把我拿了起来，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指指我，接着大笑一阵，问我是自由党呢，还是保皇党。然后，他回头对着首相说，人类的尊严是多么不值钱，连像我这样的小东西都会来模仿。他又说：“我还敢保证，这些小家伙也有他们的爵位和官衔；他们造了许多可怜的小窝，叫它们房屋和城市；他们也装饰打扮、恋爱、战争、辩论、欺诈和背叛。”
　　他这样讲下去，气得我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因为我那高贵的国家是科学技术的权威，军事的霸王，欧洲的仲裁人，世界上的骄子和被羡慕的对象，居然被人这样瞧不起。
　　可是，仔细考虑之后，我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受了侮辱。因为几个月以来，我对本地人的外表和言谈逐渐习惯，对各种东西大小比例的看法也改变了，原先对他们的身材和容貌所感觉到的那种恐怖已经大大减少。要是我这当儿看见一群英国的爵爷和贵妇，穿着华丽，装出很有礼貌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路，鞠躬敬礼，高谈阔论，老实说，那我也会觉得好笑，就像国王和贵族们嘲笑我一样。王后常常把我放在她的手掌上照镜子，我们两人的全身就同时照了出来，我这时也会忍不住笑起自己来。
　　最使我生气和痛恨的是王后的那个矮人。他在这个国家里身材最矮，现在看见有人比他矮得多，就骄傲起来。他走过我的身边时，老是装出一副傲慢自大的模样，而且总要说一两句俏皮话，讽刺我个子矮。
　　有一天，我正坐着吃饭，没想到会有什么灾祸。不料他爬上王后的椅子，把我拦腰抓住，往一个装了奶油的大银碗里头一扔，就飞快地跑掉了。我连头带耳都陷进了奶油里面。要不是我是个游泳能手的话，那可要大吃苦头了。因为小保姆当时恰好在房里另外一头，王后又吓得手忙脚乱。但是，我的小保姆跑到桌边，把我救了出来；我已经吞下了一夸脱①多的奶油。我被放到床上；不过我没有受伤，只损失了一身衣服，矮子给狠狠地打了一顿，又被迫把那碗奶油喝下去，作为更重的惩罚。这以后再也没有人宠爱他。不久，王后把他赏给一位贵妇，我就没有再见到他。
　　小保姆常常用我那个小箱子，带我到王宫的花园里去。有一天，小保姆把我放在剪平了的草地上，让我自己去散心，她同女教师到稍为远些的地方散步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天上忽然下起大冰雹，把我一下子打倒在地上，全身受到冰雹的痛击，就像被许多网球打中了似的。我整整花了四个钟头，爬到一株淡黄色的百里香草旁边背风的地方，趴了下来，可是浑身上下都受了重伤，十天没有能够出门。
　　但是在这座花园里，我还碰到过一桩更危险的事情。一次，小保姆为了省事，带我去花园时，把我的箱子丢在家里，就在她同女教师，还有几个女朋友，到花园里另外一处去了的时候，花园总管的一只白颜色的小长毛狗忽然跑来了，在我附近走来走去。那只狗闻到我的气味，马上跑过来把我衔住，直奔到主人跟前，摇摇尾巴，轻轻地把我放在地上。幸亏它受过很好的训练，我被它用牙齿衔住，并不曾受伤，连衣服也没有撕破。那位可怜的园丁吓坏了，他轻轻地把我捧起来，问我觉得怎么样，可是我给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几分钟以后，我恢复了过来，他就把我安全地送到小保姆那儿。这时候，她正因为看不见我，叫也没人答应，而急得要命。不过，这件事给瞒住了，宫里人始终不知道，因为那姑娘怕王后生气，而我自己呢，也觉得这样的事情传了出去，并不光彩。
　　①夸脱是英国度量单位。一夸脱等于二品脱。
　　王后常常听我说起航海的事情，而且一看见我不快活，就要想尽办法让我消愁解闷，所以问我会不会划船，问我稍微做一点划船运动，是不是对身体健康有好处。我回答说：我很会掌帆划船，尽管我是船上的医生，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往往也得做普通水手的工作。王后陛下说：要是我设计一条船，她手下的木匠一定可以制造出来。
　　水手们都惊奇得了不得，问了上千个问题。我看见这么多的矮人，也大吃一惊，因为我看惯了巨人。但是，船长维尔柯克思是一个正直、高尚的人，看我快要晕倒了，就把我带到他的舱里，给我吃了强心药，让我躺到他的床上休息一会儿。这正是我非常需要的。
　　一觉醒来，我觉得精力大大恢复了。这时是晚上八点左右，船长以为我饿得太久了，马上吩咐开晚饭。当餐桌上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他要我谈一谈旅行经过，我被放到大木柜里漂流海上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我把这一段经过，老老实实地都讲了。这位正真、高尚的先生有些学问，又很懂事。所以马上就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但是，为了证实我所说的一切，我请他叫人把我的柜子拿来。我当着他的面打开了柜子，给他看我收集的一点点宝贝，这都是我从大人国里得到的。
　　这些东西是：一颗牙齿，几枚长一英尺到半码的缝衣针和别针；四根黄蜂的刺，形状就像细工木匠用的平头钉似的；王后的一绺头发，一个金戒指，这是有一天王后赐给我的礼物。为了报答船长，我请求他接受那个戒指。他坚决拒绝了。最后，我把我当时穿的裤子给他看，那是一只老鼠皮做的。
　　我们到英国这一路，航行非常顺利。船长把船驶进一两个港口，派了小艇去采办粮食和淡水。可是在到达当斯港以前，我始终没有下船。当时是1706年6月13日，我脱险大约已经有九个月了。我建议把我的东西拿来抵偿船费，船长却一个钱也不肯收。我们亲切地互相告别，我还请他答应到我的家里来看我。
　　我一路打听，才找到自己的家。一个仆人开了门。我因为怕碰了头，弯着腰走进去。我的妻子跑出来拥抱我，可是我把身子弯得比她的膝盖还低，我以为不这样，她就没法够到我的嘴巴。我低下头看那些仆人和来访的朋友，就好像他们是矮子，我是巨人。我对妻子说，她太节省了，因为她把自己和女儿都饿得不成样子了。总之，我的举动怪极了，使得她们以为我神经失常了。过了不久，我同家里人和朋友们才互相达到正常的了解，可是我的妻子坚决反对我再出海去航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