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汤姆·琼斯
在美丽的英格兰西部的萨姆塞特郡住着一位德高望重的乡绅,他的名字叫做俄尔华西。俄尔华西先生拥有当地最大的庄园和富庶的田产,但妻子却不幸故去了,曾经生下的三个孩子也先后夭折,俄尔华西先生没有再婚,同妹妹布里吉德住在一起。
开始时,我们的俄尔华西先生刚出远门归来。这次他离家去伦敦办事,在那里滞留了约一年之久。在他回到家中的当天晚上,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他掀开被子要爬上床安歇的当儿,他吃惊地发现被窝中躺着一个新生婴儿,皮肤粉嫩,天真可爱。仁慈的俄尔华西先生收留了这个弃婴,给他起名叫汤姆·琼斯。后来布里吉德小姐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叫布利菲尔。俄尔华西先生负责养育这两个孩子,还给他们请来了教书先生,让汤姆和布利菲尔少爷一起读书识字。
说实话,从汤姆初次被发现时,俄尔华西先生宅子里上上下下的人一致认为,这种孩子来到世上无非是为了把他送上绞架。令人遗憾的是,这个推测看上去确乎有些道理,因为汤姆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显露出了种种为非作歹的迹象。他已经三次行窃,先是偷人家果园里的果子,后来又从庄稼人院子里偷过一只鸭子;甚至还从布利菲尔少爷口袋里扒过一只皮球。
特别是,如果把他和布利非尔少爷的美德一比较,这个小伙子的劣迹就显得更严重了。布利菲尔少爷的举止跟小琼斯截然不同,不但俄尔华西府里人人夸他,就连左邻右舍对他也赞不绝口。他既稳重、有分寸,且又虔诚得不像他那小小的年纪能做到的。为此,好些人不明白俄尔华西先生为什么要让他外甥和汤姆这么个孩子一道受教育,他会把布利菲尔带坏的。
在俄尔华西先生府上的那么多佣人里,汤姆只跟一个人要好。他这个朋友就是给俄尔华西先生看管猎场的一个行为不检点的家伙。所以,他们俩的交情在佣人中引起了不少闲话。事实上,小琼斯的某些坏事就是在那家伙的鼓动下干的。比如在前面提到的那两三件事里,这位看猎场的人都可以说是法律上的同谋犯,因为那整只鸭子和大部分苹果全都归了看猎场的一家人享用。作为唯一被抓住的当事人,可怜的琼斯就不但挨了打,而且还独自承担了罪名。
俄尔华西先生的田产紧靠着另一位乡绅的庄园,这种乡绅被称为“猎物保护人”,也就是说,他们往往十分严厉地惩办那些打死了他们地面上一只兔子或鹧鸪的外人。
一天,小琼斯同那个看猎场的人出去打猎。他们碰巧惊起了靠着邻近庄园边界上的一群鹧鸪。鸟群飞进了上面提到的那位乡绅的地界,落在金雀花丛里,被这两个猎人用枪“瞄上了”。
俄尔华西先生曾经三令五申,不准自家看猎场的人侵入别人的地界,如敢违背,就立即开除。平时,看猎场的人并没有经常严格地遵守这道命令;但是这位邻近庄园的主人的坏脾气是远近有名的,所以看猎场的人过去一直不敢偷猎这家人的野物。这回他也还是害怕的,可经不起琼斯的怂恿,就闯进了邻家地界,打死了一只鹧鸪。
不巧,此时邻家那位乡绅正骑马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听见枪响,他立即催马跑来,当场抓住了倒霉的汤姆,而看猎场的人却早已机敏地藏进花丛的枝叶深处。那乡绅搜出了鹧鸪,狠狠地咒骂着,发誓要报复。
果然,他当下就拍马来到俄尔华西先生家,抱怨他的庄园受到了侵扰。他气势汹汹、言词激烈,就好像不是失去了一只鸟,而是遭到了抢劫,丢了什么宝贝似的。他说听到了两声枪响,因此可以断定汤姆肯定还有个同伙没被抓到。
汤姆回家后,俄尔华西先生马上把他叫去问话。他承认有这回事,只是分辩说,那群鹧鸪原是从俄尔华西庄园飞过去的。俄尔华西先生追问同行的人时,汤姆却一口咬定只有他一个人。但是,在这么回答之前他显示了一点点犹豫,这就足够让俄尔华西先生相信他的确有一个同犯了。
看猎场的人是第一个嫌疑犯,所以他就被叫来查问。由于心里有数,汤姆·琼斯会独自承担罪过,他坚决否认曾经同小琼斯在一起过,甚至说那天下午根本就没见到他。俄尔华西先生转过身来再次要汤姆老实招出他的伙伴来,否则就要用另一种办法来审他,可汤姆仍旧咬定没有别的人。俄尔华西先生十分生气。
那天晚上可怜的琼斯心情很忧郁。他平时的伴侣布利菲尔少爷恰巧跟他母亲串门去了,他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胡思乱想着。他担心的并不是第二天自己会受什么惩罚,而是害怕坚持不住,会把看猎场的人招了出来。那样的话,看猎场的人就会完蛋。同小琼斯一样,看猎场的人那一晚也如坐针毡。不过,他一点不为孩子会不会受责打担心,他只怕他守不住信义,将自己交代出来。
第二天,俄尔华西先生把汤姆交给了私塾先生施瓦昆。这位先生照头一天那样盘问了一遍,汤姆仍然守口如瓶,结果引来一顿毒打。那塾师打一鞭子之后就问一句招不招,汤姆被打得皮开肉绽,也没出卖朋友。
看猎场的人这时才真正放下心来,可是俄尔华西先生却心疼起孩子来。
施瓦昆心头起火,抽打得太狠,远远超过了俄尔华西先生原来的意思。另外,老绅士还开始怀疑是不是邻人弄错了,冤枉了汤姆。所以他把孩子叫到面前,先是好言好语地训导了一番,然后说:“我害你受了严厉的责打,心里很过意不去。”他赠给汤姆一匹小马,作为补偿。
俄尔华西先生的仁慈反倒使汤姆感到内疚,施瓦昆先生的鞭子较之要容易忍受得多了。琼斯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叫道:“您老人家待我太好了,我不配。”在激动中,他险些就吐露了实情;幸好那看猎场的人在一旁,立刻暗中示意阻止,那孩子才保持了缄默。
施瓦昆先生极力劝俄尔华西老爷不要可怜琼斯。他主张再揍他一顿,这样方能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但是俄尔华西先生坚决反对再打孩子,他说就算汤姆撒了谎,他也为此吃够苦头了,何况他撒谎的动机是出于想保护朋友。
真情暴露
除了施瓦昆先生,乡绅俄尔华西家里还住了一位先生,名叫司奎艾。司奎艾先生天分不高,不过他受过高深的教育,博览古书,自称精通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并宣称自己立身治学处处都以这两位大师为楷模。
施瓦昆和司奎艾这两位先生一见面就非争论不可。司奎艾认为人类的本性具备一切崇高的美德,犯罪行为是违背了本性。施瓦昆的看法恰恰相反,他认为自从亚当犯了禁条以来;人的心灵就成为罪恶的深渊,必须依靠圣恩来进行涤荡和拯救。总而言之,他们经常争得不可开交,咬文嚼字。一个过于轻视道德,另一个则十分看轻宗教,但是往往争到后来,两人都把人的善良的天性忘得干干净净。
不久,布利菲尔少爷和汤姆。琼斯吵了一架,结果布利菲尔少爷被打得流了鼻血。布利菲尔虽然比汤姆年纪小,个子可比汤姆高大。但是,要论起拳术,他却绝不是汤姆的对手。尽管汤姆很调皮,他却从不加害于人。平时他真心爱护布利菲尔,又有塾师施瓦昆处处袒护布利菲尔,这也使他对那小少爷倍加小心。可是,一个孩子总难免鲁莽,在孩子们玩耍中发生争执也很自然。这次冲突起于布利菲尔少爷,他开口骂汤姆是个“叫花子似的野种”,汤姆一听就冒了火,于是就有了前面说的鼻破血淌的后果。
布利菲尔少爷鼻子流血,两眼淌泪,到他舅舅和施瓦昆先生面前告状,控诉汤姆对他的暴行,但却不肯承认他用过任何下流字眼儿骂过汤姆。当琼斯再次坚持说布利菲尔确实说过侮辱他的话时,布利菲尔少爷却说:“他这样讲,一点也不奇怪,撒过一次谎的人再撒一次谎,是不当回事的。要是我曾像你那样在老师面前那么卑鄙地撒过谎,我会羞得没脸见人的。”
“你说的是什么慌,孩子?”施瓦昆立刻感兴趣地问。
“他不是说鹧鸪是他一个人打死的吗?可是他自己心里明白……”说到这里,布利菲尔的眼泪又涌出来。“可不是,他心里最清楚,他亲口向我透露过看猎场的黑乔治也在场。他还说,就是老师把他剁成碎块,他也绝不讲真话。”
施瓦昆一听这话,两眼立刻冒出怒火,对着老乡绅大声喊道:“哦,这就是您说的信义吗?这就是不能再打的老实孩子吗?”
俄尔华西先生神情却变得更温和了,他转向汤姆,问道:“孩子,这话是真的吗?那天你怎么死也不讲实话呢?”
汤姆回答说,他也厌恶撒谎,可是他当时只能那么说,因为他已经答应过可怜的乔治替他隐瞒。汤姆还承认是他再三怂恿后,看猎场的黑乔治才勉强跟他一道去邻人地界的。最后,他苦苦恳求俄尔华西先生可怜黑乔治的老婆和孩子,不要惩罚他。
“请您老人家处罚我吧,收回您赠我的那匹小马好了,可是千万请您饶恕可怜的乔治。”
俄尔华西先生半天没说什么,然后吩咐两个孩子退下去,并嘱咐他们不准再吵嘴打架,要和气友爱。
布利菲尔少爷
当初汤姆把有关乔治的事告诉布利菲尔,是把他作为知己。现在被他揭发出来,反倒使汤姆免遭又一顿毒打。因为施瓦昆先生本可以为打破鼻子这桩事责打他的,可是后来只顾讨论撒谎问题,反而把打架的事抛在了一边。俄尔华西先生甚至背着汤姆发表看法说,他认为这孩子因保护别人而撤谎应受奖赏,而不是处罚。他明确地叮嘱塾师不得为这件事再体罚汤姆,施瓦昆先生只好遵命。可是他很不甘心,嘟嘟囔囔地说俄尔华西先生会把汤姆惯坏的。
老乡绅对看猎场的黑乔治就严厉多了。他事后把那倒霉鬼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了一番,然后算清了工钱,将他辞退了。俄尔华西先生的理由是:汤姆是为了袒护旁人而撒了谎,可乔治却让汤姆·琼斯代他受过、吃苦。对这样的家伙,他毫不留情。
事情传出去之后,宅子里许多人都骂布利菲尔是个算计别人的坏蛋,另一方面却夸奖琼斯勇敢、爽快、为人诚实。特别是他庇护看猎场人的举动深得所有佣人的好感。
施瓦昆先生打孩子假如只是一种嗜好,那么布利菲尔少爷也会不时挨上两下。可是,虽然老乡绅一再告诫他对两个孩子不许偏心,塾师总是对布利菲尔既温和又慈样,对琼斯则很粗暴,甚至野蛮。说实话,布利菲尔所以得到老师的宠爱,除了他一惯对老师表示了深切的尊敬,更重要的是他在接受教诲时每次都表现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把施瓦昆先生的话背了下来,时时挂在嘴上。小小的年纪就能惊人地遵循老师讲的宗教教义,怪不得施瓦昆先生对他如此宠爱。
汤姆·琼斯同他相反。他不但常常在礼貌上粗心大意,比如老师走过来时他总是忘记脱帽鞠躬,而且不把老师的教诲放在心上。他的确是个缺心眼儿,轻率的小伙子,举止不检点、面容不庄重,还时常肆无忌惮地嘲笑布利菲尔少爷那一本正经的模佯。
司奎艾先生也由于这种原因而偏爱布利菲尔少爷。他有时还是肯花点功夫,给汤姆讲些高深的道理,可汤姆全然不把这位先生的话放在心上。有一次他拿正义的法则开玩笑,另一回他甚至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法则能造就他恩人俄尔华西那样的好人。
布利菲尔少爷可就不同了。虽然他才十六岁,却能够在两位对立的先生之间周旋讨好。见了这一位,他就拥戴宗教;和另一位在一起时,他就口口声声赞扬美德;如果两位先生都在场,他就一言不发,让双方都以为他是赞成自己意见的,因此他就同时取悦了两个人。
布利菲尔除去当面讨好施瓦昆和司奎艾之外,还常常找机会在俄尔华西面前说他们的好话,因为他知道舅舅会把这些恭维话传给两位先生的。他根据经验发现,哲学家和神学家都特别爱听别人传过来的间接夸奖。说实在的,这比当面奉承悦耳多了。
汤姆卖了心爱的马
俄尔华西先生送给琼斯的那匹马由这孩子喂养了半年多,终于他把它骑到附近的一个集市上卖掉了。
回到家中,施瓦昆先生追问汤姆,卖马的钱搞到哪里去了。汤姆老实他说,他不能告诉他。
“哦呵,你不愿意讲!”施瓦昆先生说,“那我就非要从你的屁股上搞到答案。”每当他有了疑问,他总是用这种办法来解决问题。
汤姆被一个佣人背在背上,施瓦昆先生已准备好,就要用鞭子抽打的时候,俄尔华西先生刚巧走进屋来。他吩咐先缓刑,把汤姆领到旁边屋里,趁身边没别人,就再次提出了施瓦昆先生提过的问题。
汤姆表示要老老实实,一点不差地把真情讲给老人家听。面对那个蛮横施暴的混蛋,他希望不久就能用棍子来回敬他。
俄尔华西先生首先严厉地训斥了汤姆对老师的无礼,尤其责备他安下的报复心。他迫使琼斯表示了悔过,然后就催他说出实情。
“您是我在这世上最敬重的人,您对我的恩义如山。假如我对您忘恩负义,我自己都不会放过自己。您送的小马如果会说话,它准会告诉您,我是多么珍重您的礼物。我细心喂养它,也不舍得骑它。老实说,卖掉它使我心中难过极了。可是,我相信您要是处在我的地位,您也肯定会这么做,因为没有人比您更会同情不幸的人。世界上再没有像他们那么可怜的人了——”
“孩子,像谁那么可怜?”俄尔华西有点不明白了。
“哎,您老人家不知道,”汤姆接着说,“自从您把看猎场的黑乔治解雇后,他那一大家子人就挨饿受冻,快要断粮了。您知道他们的这一切灾难都是我造成的,看见他们饿肚子,吃不上饭,我真是万分地不忍。”汤姆说着眼泪就顺面颊流了下来。“我为了搭救他们,才把您那宝贵的礼物卖掉。卖得的钱,我分文没留,全都给了他们。”
俄尔华西先生听完了汤姆的话,默默无语地坐了一会儿。最后,他眼泪也忍不住淌下来,轻轻责备了孩子几句,嘱咐他以后若有这类困难,不要自作主张。说完,就让汤姆走了。
这件事又成为施瓦昆和司奎艾两位先生争执不休的话题。施瓦昆认定汤姆的行为是公开违抗老乡绅,因为俄尔华西先生是为了惩罚黑乔治才辞退他的。他认为,在一些情况下,施行仁慈是与上帝教导背道而驰的。他最推崇的办法还是要狠狠揍孩子一顿屁股。
司奎艾先生意见正相反,可能他为的是同施瓦昆先生唱反调,也可能是要附和老乡绅,因为他看出俄尔华西先生对汤姆的善良和乐于助人是赞成的。
没必要在这里多叙他们的争辩了,因为大多数读者都有判断是非的能力,自会公道地评判弃儿汤姆·琼斯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