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小姑娘十岁了,看上去是那么瘦弱,以致看到她像一个农庄女长工那样干活真叫人觉得可怜。她有一双好奇的大眼睛,脸上挂着逆来顺受的人那种凄楚的苦笑。有些富裕的农民,遇到他们的收成卖到好价钱的日子,傍晚时分遇到她穿得破破烂烂,背着沉重的柴从小树林里出来,有时也会说要替她去买一条粗布的新裙子。这时候她便会回答说:“我知道在教堂的门廊下,有一个穷老头儿,在这十二月的大冷天里只穿一件单衣衫;请替他买一件粗呢衣服吧,明天我看到他穿暖和了,我也就不觉得冷了。”因此大家给了她一个“穷人的妹妹”的绰号。有些人这样叫她是嘲笑她的破裙子;另外有些人则是赞赏她心地善良才这样称呼她。
穷人的妹妹过去有过精致的镶花边的摇蓝,她的玩具多得可以装满一屋子。可是,有一天早晨,她母亲没有在她起身的时候来吻她。因为久久不见母亲来,她便哭起来,人们就告诉她,仁慈的天主派了位圣人把她母亲带到天堂里去了,这才止住了她的眼泪。此前一个月,她父亲也是这样走的。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心里想,她母亲准是被父亲叫到天国里去了,他们两人会面之后,没有他们的女儿怎么活,他们很快就会派天使来把她也接去的。
她怎样失去她的玩具和摇篮的,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她从一位阔小姐变成了一个穷姑娘,却似乎没人对此觉得惊奇:大概是些坏人装作好人夺了她的财产。她只记得一天早晨看见她的叔叔纪尧姆和婶婶纪尧梅特来到她的床边。她怕得要命,因为他们连吻也不吻她。纪尧梅特匆忙地给她穿上一件粗布衣服;纪尧姆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她现在住的这间小破屋里。事情就是这样。每天晚上,她都累得要命。
纪尧姆和纪尧梅特两人从前也很有钱。可是纪尧姆喜欢宴请宾客,整夜整夜地喝酒,根本不想酒桶总有一天会喝空的;纪尧梅特喜欢花边饰带,丝绸衣裙,整天整天地打扮,梦想变得年轻美貌;以致后来地窖里滴酒不剩,镜子也被卖掉换了面包吃。直到那时以前,他们也像某些仁慈的富人一样发善心,但是他们的善举常常只是一种舒适安逸的结果和为了得到一种内心的满足。他们感到和别人分享幸福时可以深深地加强自己的幸福感受,所以说在他们的善心里掺入了许多自私的成份。因此他们一过苦日子就不能再做好人了。他们怀念失去的财产,只对自己的贫困处境掉眼泪,他们对穷人变得狠心了。
他们忘记了他们的贫穷潦倒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们把破产的责任推在所有的人头上,心里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报复需要,看到手里的黑面包就又气又恼,一心想看到别人受的苦比他们更大,以求内心得到安慰。
因此,他们看到穷人的妹妹衣衫槛楼,两颊凹陷,哭得脸色发白,就觉得高兴。当他们看到这个身体孱弱的女孩子,双手提着沉重的水壶,踉踉跄跄地从水池边回来的时候,嘴里虽然没有说什么,心里却隐藏着一种恶毒的快意。就为了她泼出了一滴水,他们就打她,说这能改变她的坏脾气;他们出手就打,打得那样狠,别人一看便知道,这哪里是一种正当的惩罚!
穷人的妹妹忍受着他们一家所有的苦难。他们派她做最苦最累的活儿,叫她在烈日当空的正午去捡麦穗,大雪天去抬柴禾。而且,一回家,她就要扫地,洗衣服,收拾这间破屋子。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已经不再抱怨命苦。幸福的日子离她已那么遥远,以致她不知道一个人可以不流眼泪地过日子。她从来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一些受人爱抚的、生活愉快的小姐;每天晚上她都挨打,吃干面包,就像这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玩具,什么是亲吻了。对一些正直的人来说,看到一个十岁的孩子对别人的痛苦如此关怀,如此同情,而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不幸,这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
一天晚上,不知纪尧姆和纪尧梅特两人发什么善心,他们给小姑娘一个崭新的苏①,还允许她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不干活儿了,可以出去玩玩。穷人的妹妹慢慢地向城里走去,手里有了一个苏,心里却犯起愁来,她不知道怎样去玩才好。她就这样走到大街上。大街左边教堂附近,有一家摆满糖果和玩具娃娃的铺子,这家铺子晚上被灯光一照,光彩夺目,非常漂亮。附近一带的孩子把它当天堂一样向往。这天晚上,一群小孩子,张大着嘴,站在人行道上,双手按着玻璃橱窗,尽可能靠近货架上的好东西,他们嘴张得大大的,看得连话也讲不出来了。穷人的妹妹羡慕他们的胆量。她站在路中间,垂着两只小胳膊,拉住被风吹开的破衣服。她因为身上有钱心里有点得意,她把那个崭新的铜子攥得紧紧的,用眼睛挑选着她要去买的玩具。最后她决定买一个头发梳得像大人那样的娃娃。这个娃娃像她一样个儿很高,穿着一件像圣母穿的那样的雪白的绸连衣裙。
小姑娘向前走了几步。她有点儿害羞,在进入店铺之前她先向四周望了望,突然看见在这个漂亮的铺子对面一条石凳上坐着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小姑娘又站住了,她不再去看那个玩具娃娃。听到孩子的哭声,她满怀怜悯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这时她不觉得害羞,很快就走了过去,把自己那枚漂亮的新铜子给了那个穷女人。
这个女人瞧着穷人的妹妹已经有一会儿了。她看到小姑娘起先站定,然后又向玩具店走去;因此,当孩子转身向她走来时,她知道这是孩子的一片好心。她接过那个铜子,眼圈湿了,接着,她把递给她铜子的那只小手握在自己手里。
“我的女儿,”她说,“我接受你的施舍,因为我看得出,如果我拒绝,你会感到难过的。可是你呢,你什么也不想要吗?别看我穿得破破烂烂,我还是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在这个穷女人这样讲的时候,她的眼睛炯炯发光,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而在她的头颅四周,似乎有一圈火焰在旋转,就像一只阳光形成的桂冠。这时候,那个小孩已经面带笑容,神色安详地在她膝盖上睡着了。
穷人的妹妹摇了摇她金黄色头发的脑袋。
“不,太太,”她回答说,“我没有任何愿望。我原想去买您看到的对面的那个娃娃,可是即使我买了,我婶婶纪尧梅特也会把它摔坏的。既然您不愿意白白地收下我的铜子,我倒乐于让您好好吻我一下作为交换。”
女要饭的俯下身子吻了吻穷人的妹妹的前额,穷人的妹妹一接触她的亲吻,就感到身子像飞起来一样;她始终摆脱不了的疲劳感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在此同时,她感到她的心变得更加善良了。
①苏:也可译作“铜子”,法国辅币名,相当于二十分之一法郎,即五生丁。
“我的女儿,”女要饭的接着说,“我不愿你的施舍得不到报答。我像你一样也有一个铜子,在遇到你以前,我也不知道该把它怎么花。有许多王公和贵妇,曾经扔给我成袋的金币,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们配得到我这个铜子。
拿去吧,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要凭良心行事。”
说完她便把那个铜子给了小姑娘,那是一个陈旧的黄铜铸成的苏,边已经磨损,中间还有一个小扁豆那么大小的洞。这个铜子旧得简直看不出是什么地方造的,只是在一面,还看得出有一个一半已经磨平了的阳光形成的桂冠,这也许是天上使用的钱币吧!
穷人的妹妹看到这个铜子那么薄,知道这样一件礼物决不会给这个女乞丐造成什么损失,于是她把这个铜子当作女乞丐送给她的表示友谊的纪念品接受下来了。
“唉!”她想,“这个穷女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王公、贵妇要她这个铜子有什么用呢!这个铜子这么丑,连一两面包也买不到。我甚至不能拿它再给穷人。”
这个女乞丐的眼睛越来越亮,她微微一笑,就像听到了孩子心里的话一样。她轻轻地对孩子说:
“你还是拿着吧,你以后会明白的。”
穷人的妹妹为了不惹她生气,便收下了。她低下头去把铜子放在她裙子的口袋里,待她抬起头来时,石凳已空。她大吃一惊;在回家的路上,心里还一直在想着她刚才遇到的事情。
二
穷人的妹妹睡在一个木板阁楼里,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残缺不全的破烂家具。每逢有月亮的日子,靠了一扇狭长的天窗照进来的月光,她上床的时候还可以看得见东西。其他的日子她是摸黑爬上床去的,那是一个用四块木板凑合钉成的可怜巴巴的睡觉的地方,上面铺一条草褥子,这条草褥子里面的草已经很少了,有些地方只剩下了两层布。
这天晚上,正逢月圆,一道明亮的月光照在梁上,把阁楼照得亮堂堂。
等纪尧姆和纪尧梅特睡下后,穷人的妹妹爬上阁楼。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有时她以为听到有突如其来的叹息和走路声响而感到非常害怕,其实这只是楼板的吱嘎声和老鼠的奔窜声。因此她狂热地爱着美丽的月亮,它那友好的光辉可以消除她心中的恐惧。在有月亮的夜晚,她就打开天窗,在祈祷中感谢月亮又来看望她。
她看到房间里有亮光感到非常高兴。她很累,想安静地睡一觉,她感到她的好朋友月亮在保护她。她经常在睡梦中感到月亮不声不响,温温柔柔在她房间里徘徊,使冬夜的噩梦逃之夭夭。
她赶忙跪在一只淡黄色月亮照耀下的旧箱子上。她在那儿祈祷仁慈的天主。然后,她走到床边,解开她裙子上的搭扣。
裙子滑落到地上,可是从她那半开的口袋里突然像下雨一样泻出了一大堆铜子。穷人的妹妹看着铜子在地上到处滚,吓呆了。
她弯下腰去,把铜子一个一个用指头尖捡起来。她把这些铜子堆在旧箱子上,也没有去数数,因为她只会数到五十,而她看得很清楚,这是好几百。
当她把地上的铜子都捡干净,去拿裙子时,她感到裙子沉甸甸的,裙子口袋里也满是铜子。她从口袋里把铜子一把一把地掏出来,掏了整整一刻钟,可是总也掏不完。终于她觉得口袋里只剩下一枚铜子了。拿出来一看,她认出就是晚上那个女乞丐给她的那个。
这时候她想,这肯定是仁慈的天主刚才显圣,而那个她刚才瞧不起的难看的铜子是富人们所没有的。她感到这个铜子在她的手里颤动,似乎还在想越变越多。因此她吓得直打哆嗦,生怕这个铜子没完没了地变,把小阁楼装得全是钱财。这一堆堆崭新的钱币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她已经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周。
她是个勤劳的女孩子,围裙的口袋里总是带着针线。她找来一块旧布,缝了一只口袋。她的口袋做得太小,连她的小手也难伸进去;这是因为布大小了;而且穷人的妹妹也太性急。于是,她先把女叫花子给的那个铜子放在口袋里,随后把箱子上的钱一堆堆地推进钱袋里去。每一堆钱在进入钱袋的时候都把钱袋撑得鼓鼓的,可是马上钱袋又变成空的。几百个铜子就这样很轻易地被放了进去。显而易见,再放进去几倍也装得下。
装完后,穷人的妹妹感到很累,她把钱袋藏在草褥下面就睡着了。想到明天可以大把大把地尽情去救济穷人,她在睡梦中露出了笑容。
三
早晨,穷人的妹妹在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只是在她的手碰到她的钱袋后她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钱袋比昨晚又重了些,小姑娘明白那个神奇的铜子一夜间都在工作。
她赶忙穿好衣服;她走下楼去,为了不发出声响,把木履提在手里。她已经把那个钱袋藏在她的围巾里,把它紧贴在胸前。纪尧姆和纪尧梅特两人还在熟睡,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她一定得从他们的床前走过,她离他们那么近,吓得她差点儿摔倒;走过他们床前以后,她就开始跑起来,把门开得大大的逃出屋子,门都忘了关。
时值隆冬,十二月份最冷的一个早晨。天刚破晓,晨曦初露,天上灰檬檬的,就像地面上盖着的一层皑皑白雪般的颜色。远处天地一片银白,寂然无声。穷人的妹妹顺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快步走去,她只听见木履踩雪的窸窣声。尽管她有事在心,她还是为了好玩,专踩最深的车辙走。
快到城里的时候,她想起刚才匆匆出来忘记祈祷天主。于是她跪在路边,一个人隐没在这沉睡的大自然的无限的但又令人忧郁的宁静之中做起早祷来,她那稚气的声音是那么温柔甜蜜,连天主也难以分辨出,这究竟是不是天使的声音。她很快就站了起来。她感到冷,就加紧脚步。
这地方十分贫困,这一年尤其如此,冬天严寒,面包价钱贵得只有富翁才买得起。那些靠阳光和怜悯过日子的穷人们,一清早就出门看看春天是不是快来了,春天可以给他们带来较慷慨的施舍。穷苦人沿着大路走,有的坐在城门前的界石上向行人乞讨。因为他们住的阁楼冷得如同冰窟,简直就像露宿大路一样,而且穷苦人的人数众多,足足可以住满一个大村子。
穷人的妹妹把小钱袋打开。在进城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小姑娘领着一个瞎子向她迎面走来,小姑娘见她穿得破破烂烂,以为又是一位和她一样的穷姐妹,便神色凄楚地望着她。
“我的父亲,”穷人的妹妹对可怜的老头儿说,“把您的手伸出来,那稣派我来找您。”
她对那个老人说话,因为小姑娘的手太小了,恐怕连十个铜子也盛不下。
为了把瞎子伸给她的又大又宽的手放满,她不得不从钱袋里掏了七次。随后,在离开他们的时候,她又叫那个小姑娘最后在钱袋里抓了一把。
她急着要赶到教堂前石凳子附近,每天早晨穷人都聚集在那里。这座教堂替他们挡住了北风;太阳升起时阳光直照教堂柱廊下面。她不得不再次停下来。在一条小街的拐角,她见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准是在那儿过的夜,现在她冻得全身透凉,嗦嗦发抖;她双眼紧闭,两条胳膊紧紧地贴在胸前,看上去像是在睡,她己穷途末路,只有等死。穷人的妹妹站在她面前,手里握着一大把铜子,不知道如何施舍给她。后来她呜呜地哭起来,心里想自己来迟了。
“好心的女人,”她说,一面轻轻碰了碰这个女人的肩膀,“给,把这些钱拿去。您该去旅店吃上一顿饭,在烧得暖暖和和的房子里好好睡上一觉。”
听到这温柔的声音,那女人睁开眼睛,伸出手来。她也许以为还未醒,梦见一个天使从天堂里向她走下来呢。
穷人的妹妹匆忙赶到广场。柱廊下有一群人,在等着清晨的朝阳。乞丐们相互依偎着一言不发地坐在圣像脚下,冷得直哆嗦。他们慢慢转动着头,就像濒于死亡的人转动头一样。他们都挤在角落里,为的是在太阳出来时,别错过了一丝阳光。
穷人的妹妹先从右面开始,将一把一把的铜子扔在乞丐们的毡帽和围裙里,她是这样的慷慨大方,以致不少的钱币滚落在石板地上。这个可爱的孩子根本不计数目。这小布口袋神通广大;它始终是满满的,每次小姑娘抓走一把,布袋里的钱又重新涨了上来,就好像一只满得要溢出来的水壶。穷人们看到这像下雨般落下来的钱,不禁目瞪口呆。他们捡起掉在地上的钱,忘了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忙不迭他说:“愿天主报答您!”她施舍得那么大方,一些善良的老头儿以为这么多钱是那些石雕的圣像扔给他们的;直到今天他们还是这样认为的呢!
小姑娘看到他们高兴,笑了。她来来回回走了三趟,为了使每个人得到的铜子一样多;后来她停下了,这倒并不是因为小布口袋空了,而是因为她在夜晚到来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干。她正要走,看到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残废老头儿,老头儿因为走不过来,只是向她伸着双手。穷人的妹妹因为刚才没有看到这老人心里很难过,她走了过去,把袋里的钱往外倒以便多给他一点。
钱从这只调皮的钱袋里像泉水一样不停地往外流,一下子流出这么多,穷人的妹妹赶忙把袋口攥紧,因为如果再流,用不了多少时候,流出来的苏也许会堆得像教堂一般高。可怜的老头儿不需要用这么多的钱,而富人们也许会来抢他。
四
这时候,广场上的人的口袋里已经装满钱,穷人的妹妹就向农村走去。
这些乞丐,顾不上先用钱去摆脱他们的苦境,都跟在她后面;他们又惊奇又尊敬地看着她,激动的友情驱使他们跟着向前走,小姑娘一个人望望四周,走在前头。大伙儿在她后面跟着。
女孩子穿着一件破旧的布衣服,的确称得上是跟在她后面的穷人们的小妹子,凭衣着破烂称得上是他们的小妹子,凭慈善心肠也称得上是他们的小妹子。她就像在一个家庭中一样,分钱给她的兄长,而不考虑自己;她使出她那双小脚的全部力量庄严地走着,为做一个大姑娘而感到幸福,这个十岁的金黄头发的女孩子,后面由一群老头儿护卫着,显出一副天真的威严样。
她手里拿着小钱袋,从这个村子走到那个村子,到处进行施舍。她径直朝前走,也不挑选道路,有时候走平原上的大路,有时候走山坡上的小道。
后来她离开了现成的路,穿过田野,看看有没有什么流浪汉栖身于绿篱下面或是躲在田沟里。她踮起脚来,瞭望天边,巴不得能向当地所有苦难的人们大声呼唤。当她想到她也许把某个受苦人漏了就叹起气来;这种顾虑使她有时又折回原路再去看看某个灌木丛里还有没有人。可是,不管是她在道路拐弯的地方放慢了脚步,或是她遇到一个穷人的时候迎面跑上前去,她后面的人总是转来转去地跟着她。
就在她穿过一块草地的时候,有一群麻雀飞落在她的面前,这些可怜的小鸟,陷在雪地里,悲伤地调嗽着,它们找不到吃的东西。穷人的妹妹站住了,遇到这样一些她的钱币起不了作用的不幸的小东西,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生气地看着她的小口袋,诅咒着这些不能做好事的钱。可是,这些麻雀围着她;它们认为它们也是属于这个大家庭的,要求受到她的布施。小女孩不知怎么办才好,几乎要哭出来了,她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铜子,因为她狠不下心就这样不给任何布施就打发它们走。可爱的孩子肯定头脑发昏了,她以为这些铜子是麻雀使用的钱币,以为善良的天主的这些孩子也有磨坊为它们磨面,也有面包房为它们每天做面包。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可是大家看到的是,她扔出去一把铜子,掉到地上却变成了一把麦子。
穷人的妹妹似乎并不显得吃惊。她给这些麻雀摆了一席真正的盛筵,请它们吃了各种各样的谷物,数量又是那么多,以致来年春天以后,地上的草木长得又高又密,就像森林一般。从那以后,这块地方就成了飞鸟的乐土了;它们在任何季节都可以找到丰富的食物,尽管在方圆二十法里①以内到这里来觅食的鸟儿有千千万万。
穷人的妹妹继续向前走,为自己有了这种新的魔力而感到高兴。她不再只分发钱币,她给的东西可因人而异,有的给温暖的新上衣,有的给厚厚的羊毛裙子,或者是又轻巧又牢固的鞋子,这些鞋子虽只有一两重,可是连石子也没有它们坚固。所有这一切都来自一个看不见的工厂;棉布出奇地坚牢和柔软;衣服缝制得精致非凡,在我们一般只能缝一针的间隙中,却奇妙地缝了三针有余;奇怪的事情还有呢!那就是每件衣服都正巧适合穿这件衣服的穷人的身材。一定是善良的仙女们刚刚在小钱袋里设下了一个作坊,她们带来了精致的金剪子,这种金剪子可以用一片玫瑰花的叶子裁出十件小孩的连衣裙。这些衣着是那么完美无缺,缝制得又那么迅速,肯定是上天的杰作。
小钱袋做了这么多好事也并未显得骄做。袋口有点儿磨损,穷人的妹妹的手伸进伸出,也许把袋口也撑大了些。现在,口袋就像两只黄莺的窝这么大。为了不使你骂我扯谎,我必须告诉你,那些裙子,四五米宽的披风等这么大的衣服是怎么从口袋里面出来的。其实这些衣服在布袋里都折叠得好好的,就像还没有从花萼里绽出来的丽春花的花瓣一样;它们折叠得那么巧妙,还没有这种花的花蕾这么大。穷人的妹妹用两只手指一夹,轻轻一抖,布就展开,伸长,变成衣服,给夭使穿已经不适合,盖在凡人的宽阔的肩膀上却正好。至于鞋子,我至今也没弄懂它们是怎么从口袋里出来的;不过我听说一一可是我无法证实一一每一双鞋子都放在一颗蚕豆里,蚕豆一落地就裂开。当然罗,所有这一切并不影响像三月份的冰雹那样哗啦啦往外落的一把一把的钱币。
①法里: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
穷人的妹妹不停地往前走。虽然她从早晨到现在已经走了二十法里路,而且没吃没喝,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累。看到她在大路边上走过,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足迹,好像她是用一对看不见的翅膀在飞行。那一天,当地人,不论远近都看见过她。在这个地区,不论高山和平原,你找不到一个角落的雪地上没有她的脚留下的轻微的印迹。说真的,如果纪尧姆和纪尧梅特要追她也许要足足跑一个星期才能赶上;这倒不是因为她走的那条路难找,因为她后面总跟着很多人,就像国王经过时一样;而是因为她走得那么兴致勃勃,要是在别的时候,这些路程,她自己至少也要走上六个星期。
“看,我的那稣对你微笑了,他很喜欢你。你曾经做过天上的乞丐,因为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灵魂施舍给你,而你要把你的那一队穷人一直带到天堂。现在,把那个使你感到沉重的铜子拿出来给我吧;只有天使才有永远把它肩在翅膀上的力量。你要谦虚,愿你幸福。”
穷人的妹妹听着天主的这些话;她就在那里,半弯着身子,默不作声,如入神境;在她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闪现出看到神的光辉的目光。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呆了很长时间。后来阳光一直往上移,她感到天门似乎关上了;圣母取走了她脖子上挂着钱币的带子以后,慢慢地消失了。女孩子仍旧在看着,可是她只看到金框架上面的一部分,在最后的光亮里,发出暗淡的微光。
这时候,她不再感到压在她胸前的铜子的重量了,她相信了她刚才看到的事情。她划了个十字,走了出去,心里感谢着天主。
她就这样心里没有牵挂了。她活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有一天,她从童年时就等待着的天使把她带到了她父母的身边,他们非常想念她,早就想召唤她到天堂里去了。她在她父母身边还见到了纪尧姆和纪尧梅特,他们也是有一天不想再活在世上而离开了她的。
在她死了一百多年以后,在这个地区连一个乞丐也找不到;并不是在每户人家的柜子里都有我们这种丑恶的金币和银币;而是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柜子里总有圣母的那枚铜子的子孙,几个漂漂亮亮的黄铜铸的大铜子,也就是劳动者和普通人的货币。